二十歲生日那天,她像平常一樣在餐廳做服務生。她每個禮拜五都要上班,但如果按照原計劃,在那個特別的禮拜五,她會休息一晚上。另一個兼職的女孩答應和她換班,原因顯而易見:被憤怒的廚師呵斥著把南瓜丸子和義式炸海鮮一盤盤運送到顧客桌上——這實在不是過二十歲生日的好方法。但另外那個女孩突然感冒加重臥床不起:腹瀉不止,體溫高達四十度。因此最終她還是趕去上班了。
當那個生病的女孩打電話來道歉時,她發覺自己正在試著安慰她。「不要緊,」她說,「雖然是我二十歲生日,但反正我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做。」
事實上她也並沒有太失望。原因之一是前幾天她剛和男友狠狠吵了一架,而生日那天晚上他本來要陪她過的。他們從高中時就好上了。那次爭吵起於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出乎意料地越演越烈,直到最後變成了一場漫長而激烈的吼叫比賽——總之,一場糟糕的吵架,糟得足以一勞永逸地毀掉他們的長久關系,她確信。她內心的什麼東西變硬了,死了。那次分手後他就沒給她打過電話,她也不準備打給他。
她工作的地方是位於東京時髦的六本木區的一家有名的義大利餐廳。它開於六十年代末,雖然菜式很難說得上新潮,但信譽卻是有口皆碑。它擁有許多常客,它從未讓他們失望過。店堂裡總是洋溢著一種寧靜、放鬆的氣氛,感覺不到絲毫粗俗。它吸引的對象不是年輕人,而是年長一點的顧客,包括一些著名的演員和作家。
店裡有兩名一週工作六天的全職服務生。她和另一個兼職的女孩每人輪流工作三天。此外還有一名領班經理,以及坐在收銀台的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中年婦女,她顯然從餐館開張時就在那兒了——看上去似乎從那時起她就一直坐在同一個位置,活像《小多麗》裡某個古老陰森的角色。她只有兩項功能:收錢和接電話。她除非迫不得已決不說話,並且老穿著一套同樣的黑衣服。她身上有某種冷酷的東西:要是讓她在夜間的大海上航行,她很可能會把不巧撞到她的小船掀翻。
那個領班經理大概五十歲不到一點。個高肩寬,他的體型表明他年輕時是名運動愛好者,不過如今多余的贅肉已經開始附上他的下巴和小腹。他那短短硬硬的頭發從頭頂處變得稀疏,全身散發出一股揮之不去的老單身漢味兒——就像和止咳藥片一起放在抽屜裡的過期報紙。她有個單身漢舅舅聞起來就是那樣。
這位經理總是穿著黑西裝,白襯衫和蝴蝶領結——可不是那種撳鈕式的,而是真正的領結,用手打的那種。他引以為豪的一點是可以不用看鏡子就打出完美的領結。日復一日,他熟練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迎來送往,接待訂座,記住那些熟客的名字並向他們微笑致意,對可能發出的任何抱怨都洗耳恭聽,提供有關酒類的專業建議,同時監督男女服務生的工作情況。他還有一個特別任務:把晚飯送到店主的房間。
「店主在同一幢大樓的第六層有個自己的房間。」她說,「一套公寓或是辦公室什麼的。」
她和我不知怎麼聊到了二十歲生日這個話題——我們各自是怎樣度過那一天的。大部分人都記得他們二十歲生日的那一天。而她的那一天已經過去十多年了。
「盡管如此,他卻從未在餐廳露過面。惟一能見到他的就是那個經理。給店主送晚飯是他獨有的工作。其他員工甚至連店主長什麼樣都一無所知。」
「也就是說,實際上,你們店主是在從自己的餐廳叫外賣。」
「沒錯,」她說,「每晚八點,領班經理都要把晚飯送到他的房間。那正是餐廳最忙的時段,所以經理偏偏要在那時候消失總是讓我們很頭痛,但沒辦法,一直以來都是那樣。他們把飯菜裝進賓館送餐服務用的那種小推車,然後經理畢恭畢敬地把它推進電梯,十五分鐘後,他空手回來,接著,一小時後,他再上去把放著空碟空杯的推車拿下來。每天如此,精確無誤。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覺得非常怪異。那就像某種宗教儀式,你明白嗎?但很快我就習慣了,我並沒有多想。」
那個店主每頓都要吃雞。做法和蔬菜配菜每天有細微的區別,但主菜總是雞肉。有次一個年輕的廚師告訴她,他曾經試過連續一周每天都做烤雞送上去,目的就是為了看看會有什麼反應,但對方毫無怨言。當然,作為廚師總想嘗試一些不同的菜式,而每個新來的廚師都會拿出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雞肉燒法來自我挑戰一番。他們制作精美的醬料,嘗試選擇不同的雞肉供應商,但他們的努力無一得到回應:簡直就跟把小石子扔進空空如也的山洞差不多。最終,他們全都放棄了,只是每天為店主準備一份平平常常的雞肉餐——對他們的要求僅此而已。
在她的二十歲生日那天,十一月十七號,工作一如往常。從下午起就在斷斷續續地下雨,傍晚時成了傾盆大雨。下午五點,經理把員工召集到一起,向他們說明當天的特色菜。服務生要把那些特色菜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不能用筆記:米蘭小牛肉,澆有沙丁魚和卷心菜的義大利通心粉,栗子慕斯。有時經理會扮成顧客向他們提問。接下來是員工們的晚飯:這樣一家餐廳的侍者可不能在給客人點菜時肚子餓得咕咕叫!
餐廳六點鐘開始營業,但由於暴雨,顧客到得很慢,有幾桌訂座乾脆被取消了。女士們不想讓雨水毀了她們的禮服。經理一言不發地走來走去,侍者們靠擦拭鹽瓶和胡椒磨或跟廚師閒聊烹飪方面的事來打發時間。她耳聽從天花板音箱小心翼翼流淌出的古鋼琴音樂,巡視照看著只有一桌兩個人的店堂。一股濃重的深秋雨的氣味兒滲入餐廳。
過了七點半,領班經理開始感到不舒服。他踉踉蹌蹌地走向一張椅子,在上面坐了一會兒,他捂著肚子,就像剛剛中了一槍。一顆油亮的汗珠掛在他的額頭。「我想我最好去趟醫院,」他低聲嘟喃著。對他來說生病是件極為罕見的事:自從十多年前他開始在這家餐廳工作時起,他就從未誤過一天工。這是他另一個引以為豪的地方,他從未因生病或受傷而缺勤。但如今他臉上痛苦扭曲的表情說明情況非常不妙。
她撐把雨傘出門叫了輛出租車。一個侍者扶穩經理,陪他一起乘車前往附近的醫院。在俯身鑽進出租車之前,那個經理聲音嘶啞地對她說:「我要你八點鐘把晚飯送到604房間。你要做的就是按響門鈴,說『您的晚餐來了』,然後就離開。」
「604房間,對嗎?」她說。
「八點鐘,」他重復道,「要準時。」他的臉再次痛得扭起來。他爬上車,出租車疾馳而去。
經理走後,雨一點停的意思也沒有,只有零星的顧客光臨。餐廳裡僅僅有一兩桌客人,所以如果經理和其中一個侍者必須要走開的話,時機可謂剛好。本來這種情況很可能會忙得他們手忙腳亂,哪怕最出色的員工也難以應付。
當八點鐘店主的晚餐準備好了,她便把送餐服務的小推車推進電梯乘到六樓。那對他是很平常的一餐:瓶塞鬆開的半瓶紅酒,一保溫壺的咖啡,配蒸蔬菜的雞肉,以及麵包和黃油。濃郁的雞肉香味迅速充滿了整個電梯。它和雨的氣味混在一起。電梯地板上點綴著一些水滴,說明剛剛有人帶著濕雨傘乘過電梯。
她沿著走廊推動小推車,在標有「604」的門前停下來。她重覆核對了一下記憶:604。就是它。她清清喉嚨,按下門鈴。
沒有回答。她在那兒站了足足有二十秒。正當她想再按一次門鈴的時候,門從裡面開了,出現一個瘦小的老頭。他比她大概矮四五英寸。穿一身黑西裝,打著領帶。在白襯衫的映襯下,那條領帶顯得格外醒目,領帶的黃褐色就像是枯葉的顏色。他給人一種很整潔的感覺,衣服熨得無可挑剔,白髮梳得一絲不亂:看上去就像正要出門參加某個晚間的正式聚會。他皺著眉毛的皺紋讓她想起航拍照片裡那些深邃的峽谷。
「您的晚餐,先生。」她用沙啞的聲音說,說完又輕聲清了清喉嚨。她只要一緊張聲音就會變得沙啞。
「晚餐?」
「是的,先生。經理突然病了。今天我頂替他。您的晚飯,先生。」
「哦,我明白了。」那個老頭說,幾乎像在自言自語,他的手仍然放在門把手上。「病了,呃?你沒說什麼病。」
「他的肚子突然痛起來。他去醫院了。他懷疑他得了闌尾炎。」
「哦,那可不太好。」老頭說,他的手指沿著額頭的皺紋劃來劃去。「一點都不好。」
她再次清清喉嚨。「要我把你的飯拿進去嗎,先生?」
「啊,好的,當然,」老頭說,「當然,如果你希望那樣。沒問題。」
如果我希望那樣?她不禁在心裡反問。多麼奇怪的說法。我能希望怎麼樣?
那個老頭把門完全打開,她把小推車推進去。整個地板都鋪著一層薄薄的灰色地毯,沒有地方換鞋。第一個房間像個大書房,這套公寓似乎更像個工作的地方,而不是居住的地方。窗口看出去是附近的東京塔,點點燈光勾勒出鋼制的骨架。靠窗有一張大大的書桌,旁邊是一張沙發和兩張皮質的扶手椅。老頭指指沙發前有福米加塑料貼面的咖啡茶幾。她把他的晚飯擺在茶幾上:白色的餐巾和銀質餐具,咖啡壺和咖啡杯,酒和酒杯,麵包、黃油和裝著雞跟蔬菜的盤子。
「先生,如果您能勞駕把碗碟像平常一樣放到走廊上,我會在一小時後來把它們取回去。」
她的話似乎使他從對晚餐滿懷欣賞的沉思中回過神來。「哦,好的,當然。我會把它們放到走廊。推車上。一小時後。如果你希望那樣。」
是的,她在心裡回答說,那正是此刻她希望的。「還有什麼事嗎,先生?」
「不,我想沒有了。」他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他腳穿一雙擦得錚亮的黑皮鞋。皮鞋小而別致。他是個穿著講究的傢伙,她想。而且,就他的年紀來說,他站得很直。
「那麼,先生,我回去工作了。」
「不,稍等一下。」他說。
「恩?」
「你覺得有可能給我五分鐘時間嗎,小姐?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他的請求如此禮貌,她的臉都紅了。「我……想應該可以吧,」她說,「我是說,如果真的只有五分鐘的話。」畢竟,他是她的老板。他按小時付她薪水。要她給他一點時間也好,他要佔用她的時間也好,都不成問題。再說這個老頭看上去也不像會對她做什麼壞事。
「對了,你今年多大?」老人問。他站在茶几邊,抱著胳膊,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
「現在二十。」她說。
「現在二十,」他重復道,他瞇起眼睛,仿佛在透過某個縫隙看東西。「現在二十。從什麼時候起?」
「其實,我剛剛二十,」她說。猶豫一下,她又加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先生。」
「我明白了,」他說,他搓著下巴,似乎這說明了很多事情。「今天,對嗎?今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
她點點頭。
「你的人生正好開始於二十年前的今天。」
「是的,先生,」她說,「一點沒錯。」
「是的,是的,」他說。「太奇妙了。那麼,生日快樂。」
「謝謝,」她說,她意識到這還是一天來第一次有人祝她生日快樂。當然,如果她父母從大分打過電話給她,下班回家她會在電話答錄機上發現他們的留言。
「啊,這當然要慶祝一下,」他說。「乾一小杯怎麼樣?我們可以喝這瓶紅酒。」
「謝謝你,先生,但我不行,我正在上班。」
「哦,喝一小口又有何妨?如果我說可以就沒人會責怪你。只是象征性地喝一口以示慶祝。」
老人從酒瓶上拔下瓶塞,滴了一點點酒到他的酒杯裡給她。然後他從玻璃門的酒櫃裡拿了一只普通的酒杯,倒了些酒給自己。
「生日快樂,」他說。「祝願你擁有一個富足而豐美的人生,祝願不會有任何東西在它上面投下黑暗的陰影。」
他們碰了碰杯。
祝願不會有任何東西在它上面投下黑暗的陰影。她默默地對自己重復了一遍他的話。他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不尋常的句子作她的生日祝酒辭呢?
「你的二十歲生日在你一生中只此一次,小姐。這是個不可替代的日子。」
「是的,先生,我知道,」她說,她小心地抿了一口酒。
「而現在,在這個特別的日子,你卻像個好心的仙女一樣,不辭辛苦地給我送飯。」
「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先生。」
「不,不只是,」老人說著頭快速地搖了幾下,「不只是,年輕可愛的小姐。」
老人在他書桌後的皮椅上坐下,並示意她坐沙發。她小心翼翼地讓自己落在座位的邊沿,葡萄酒杯還拿在手裡。她雙膝並攏,拉拉自己的裙子,再次清了清喉嚨。她看見雨點在窗上畫出一條條線流下來。房間裡靜得出奇。
「今天剛好是你的二十歲生日,而正是今天你給我帶來了熱乎乎的美味飯菜,」老人說,好像要再次確認這一事實。接著他把酒杯輕輕砰的一聲放到桌面上。「這一定是某種特殊的巧合,你不覺得?」
她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她並不怎麼覺得。
「那就是為什麼,」他摸著枯葉色領帶的領帶結說,「我覺得送你一件生日禮物對我來說很重要。一個特別的生日需要一件特別的紀念禮物。」
她一陣慌亂,她搖搖頭說,「不,請不要,先生,別多想了。我只是按指示把飯菜送到這裡。」
那個老人抬起兩只手,手心朝向她。「不,小姐,是你別多想了。我所說的那種『禮物』並非什麼有形的東西,並非什麼有價格標簽的東西。簡單地說,」他把雙手放在桌子上,長長地,緩慢地呼吸一口,「對於你這樣一個年輕可愛的仙女,我想做的是讓你許個願,而後讓你的願望成真。任何願望。你想要實現的任何一個願望——假如你確實有那樣一個願望。」
「一個願望?」她問道,她的嗓子有點發干。
「某件你希望會發生的事情,小姐。如果你有某個願望——某一個願望,我會讓你願望成真。那就是我所能給你的生日禮物。但你最好非常仔細地想想,因為我只能滿足你一個願望。」他豎起一根手指。「只有一個。之後你不能反悔也不能收回。」
她不知該說什麼好。一個願望?雨點被風裹挾著,不均勻地輕拍在玻璃窗上。在她保持沉默的時間裡,老人看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時間在她耳中發出不規則的脈動。
「我許下某個願望,然後它就會實現?」
老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雙手仍然並排擺在桌上——只是朝她展開微笑。他這樣做的時候顯得無比親切和自然。
「你有什麼願望嗎,小姐,或者沒有?」他柔聲問道。
「這的的確確發生過,」她說,她認真地看著我。「我不是在胡編亂造。」
「當然不是,」我說。她不是那種會無中生有地編些無聊故事的人。「那麼……你許願了嗎?」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別以為我傻,」她說。「我並沒有拿他的話百分之百地當真。我是說,二十歲時你已經不可能還只生活在童話世界裡。不過,如果他是想開個玩笑,我就得當場接過他的話頭配合一下,不是嗎?他是個衣冠楚楚、眼睛裡閃著愉快光亮的小老頭,所以我決定陪他玩下去。畢竟,那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我想應該有點不同尋常的什麼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根本不是信不信的問題。」
我點點頭,沒有吭聲。
「那種感受,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二十歲生日正在走向尾聲,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也沒有人為我慶賀生日,我所做的只是把一盤盤淋了鳳尾魚醬的義大利餃子端到客人桌子上。」
「別擔心,」我說,「我能理解。」
「於是我許了個願。」
那個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言不發。他的雙手放在桌面上。桌上還有幾個厚厚的大概是帳簿的文件夾,外加一些文具,一本台歷和一盞綠燈罩的台燈。他那小小的雙手放在它們中間,看上去就像桌面上的另一樣擺設。雨繼續敲打著窗戶,東京塔的燈光穿透過雨的碎末。
老人額頭的皺紋稍稍加深了一點。「那就是你的願望?」
「是的,」她說。「那就是我的願望。」
「對於你這樣年紀的女孩,有點兒非同尋常,」他說,「我以為會是另外的什麼。」
「要是這不行我可以許個其它什麼願,」她清清喉嚨說。「我不介意。我再想個其它願望好了。」
「不,不,」老人說,他抬起雙手,揮動得像旗子一樣。「這個願望沒問題,毫無問題。只是有一點令人吃驚,小姐。你不想要點其它什麼嗎?比如說,你想更漂亮,或者更聰明,或者更有錢:你確定自己不要許個像那樣的——一般女孩都會想許的那種——願望嗎?」
她花了一會時間搜尋合適的字句。那個老人只是等著,什麼也不說,他的雙手又一起回到了桌上。
「我當然也想更漂亮,更聰明,或者更有錢。但我實在無法想像如果這其中哪個願望真的實現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那大概會超出我的控制之外。我還不太清楚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還不知道它是如何運轉的。」
「我明白,」那個老人說,他把手指交叉起來然後又分開。「我明白。」
「那,我的願望行嗎?」
「行,」他說,「當然行。這對我來說毫不費力。」
那個老人突然把視線固定在空中的一點。他額頭的皺紋更深了:它們儼然就是凝神思考時大腦本身的皺褶。他似乎正在凝視著漂浮在他面前的什麼東西——也許是那些幾乎看不見的降落的塵埃。他張大雙臂,從椅子上輕輕起身,雙掌拍擊,發出干巴巴的「噼啪」一聲。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後,他用手指慢慢撫過額頭的皺紋,仿佛要把它們撫平。他帶著和藹的微笑朝她轉過身。
「可以了。」他說,「你的願望被接受了。」
「好了?」
「是的,不費吹灰之力。你的願望已經被接受了,可愛的小姐。生日快樂。現在你可以回去工作了。別擔心,我會把推車放到走廊上。」
她乘電梯下樓回到餐廳。手上現在空蕩蕩的,讓她覺得輕得幾乎令人不安,就像自己正走在某種神秘的毛絨上。
「你怎麼了?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年輕點的侍者對她說。
她搖搖頭,給了他一個含糊的微笑。「哦,真的?沒有啊,我很好。」
「跟我說說店主的事。他長什麼樣?」
「不清楚,我沒怎麼好好看。」她切斷了話頭。
一小時後她去把推車拿了下來。推車放在外面走廊上,上面的餐具擺得井井有條。她掀起蓋子,雞肉和蔬菜都不見了。酒瓶和咖啡壺也空了。604房間的房門關著,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她盯著門看了一會兒,覺得它好像隨時都會打開,但它沒有。她把推車運下電梯,推到廚房洗碗機那兒。廚師用空洞的眼神看了看盤子:一如以往,裡面吃得一點不剩。
「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店主,」她說,「一次也沒有。領班經理最終診斷只是普通的胃痛,第二天便回來親自給店主送飯了。元旦後我辭去了那份工作,再也沒回過那個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最好別再走近那裡,類似某種預感。」
她手裡玩著一只紙船,思緒不知飄去了哪裡。「有時我會有種感覺,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某種幻覺。就好像碰巧有什麼讓我以為發生了那些其實根本沒有真正發生過的事情。但我十分確定地知道,那真的發生過。我至今還能栩栩如生地回憶起604房間裡的每一件家具和每一樣擺設。在那個房間裡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確發生過,而且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喝著各自的飲料,想著各自的心事。
「問你件事情行嗎?」我問。「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兩件事。」
「問吧,」她說。「我猜你要問我那時許了什麼願。那是你想知道的第一件事。」
「但看起來你似乎不想說。」
「是嗎?」
我點點頭。
她放下手裡的紙船,眯起眼睛,好像正在注視著什麼遙遠的東西。「你知道,許什麼願是不能告訴別人的。」
「我並沒有要你告訴我,」我說。「不過,我想知道它是否真的實現了。還有——不管那個願望本身如何——你後來是否對自己選擇的願望感到後悔。你曾為當初沒有許下其它的願望而覺得遺憾嗎?」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既是『yes』又是『no』。我剩下的人生還很長,大概。我還不清楚事情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
「那麼這是個要花時間去實現的願望嘍?」
「可以那麼說。時間在這裡起的作用非常重要。」
「就像做菜?」
「就像做菜。」
我就此想了一會兒,但唯一浮上腦海的是一塊巨大的餡餅用低火在烤箱裡慢慢烤熟的畫面。
「那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呢?」
「那是什麼來著?」
「你是否後悔過自己選擇的願望。」
一陣沉默。她轉向我的眼睛裡似乎沒有任何深度可言。一絲微笑的陰翳閃過她的嘴角,給人一種平靜的順從感。
「我結婚了,」她說。「嫁給了一個大我三歲的會計師。我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養了一條愛爾蘭雪達犬。我開奧迪,每周和朋友打兩次網球。那就是現在我過的生活。」
「聽上去很不錯。」我說。
「哪怕奧迪的保險槓上撞凹了兩塊?」
「嗨,保險槓裝了就是用來撞凹的。」
「這可以做個很棒的保險槓貼紙哦,」她說。「『保險槓就是用來撞凹的』。」
她那樣說的時候我看著她的嘴巴。
「這就是我想要告訴你的,」她說,聲音更加輕柔。她摸著自己的一只耳垂。那是只形狀很美的耳垂。「無論許下什麼願望,無論走得多遠,人們始終還是他們自己。如此而已。」
「又一條很妙的保險槓貼紙,」我說。「『無論走得多遠,你始終還是你自己。』」
她大聲笑起來,真的很開心的樣子,嘴角的陰翳不見了。
她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看著我。「告訴我,」她說。「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會許什麼願?」
「你的意思是,在我二十歲生日的晚上?」
「嗯哼。」
我花了一點時間思考這個問題,但我想不出答案。
「我什麼也想不出,」我承認說。「我的二十歲生日過去太久了。」
「你真的什麼願望都想不出?」
我搖了搖頭。
「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她再一次看著我的眼睛——直接而深入——然後說,「那是因為你已經許過願了。」
「但你最好非常仔細地想想,因為我只能滿足你一個願望。」在黑暗中的某個地方,一個打著枯葉色領帶的老頭豎起一根手指。「只有一個。之後你不能反悔也不能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