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6/24,澳洲布里斯本機場候機室>
這是兩年澳洲生活的最後一天,晚上八點多,我們正準備搭上華航的班機,身旁兩個行李箱、三個大背包,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前一天才在海邊慶祝我的32歲生日,陽光、沙灘、美食、與涼爽的微風,很美好難忘的一天。此時的我們對坐無語,心情很是複雜;儘管嘴上不說,但心底都知道,在飛機上睡一覺起來之後,生活就不會一樣了。
<幾天後,汐止>
原本住處早在出國前退租,回到台灣一時沒有落腳處,就暫時借住在汐止朋友家中。
「出去兩年了!現在回到台灣,有什麼打算?」兩年不見的朋友熱情地問。
「出去之後發現和台灣好像很不熟,想先重新看看台灣,花一個月去環島。然後找一個和這塊土地有點連結的工作,能讓台灣變得更好一點的工作」
「那小魚妳呢?有計畫嗎?」
「我覺得我很喜歡在國外工作生活的感覺,應該會繼續往這方面找找看」
「環島要先規劃一陣子吧,這幾天有什麼事情要先辦的嗎?」
「我在澳洲的時候發現左耳聽不太到~ 這禮拜會先去醫院看一下」
<七月初某日,中央健保局聯合門診中心耳鼻喉科>
眼前的醫生看起來還小著我幾歲,電腦螢幕上顯示著剛剛聽力檢查的結果。
「檢查結果蠻糟的,左耳差不多等於完全聽不到,右耳還算正常;你是32歲?這年紀聽力惡化這麼快有點奇怪,我幫你排個 MRI 檢查看看好了」
「這是 MRI 的時間地點還有下次的回診單喔」
接過護士手上的文件時,我心底隱隱浮動著一絲不安。照完MRI的幾天之後回診。
「嗯,你看這裡,那是一顆瘤,應該是它壓迫到神經的關係,我幫你改掛台大的腦神經外科好了,那邊的醫生會說明得比較清楚」
一樣是這位年輕的醫生,腦瘤聽起來很可怕,但聽他平靜的口氣,我想這應該只是個小問題。
<8/20,臺大醫院腦神經外科>
我一直不喜歡踏進醫院大樓,無論大廳有多明亮,天井有多高聳,我總是會有股被束縛住的感覺。母親白血病發時兩度進出竹圍馬偕醫院,只是第二次是蓋著白布出來;大舅在台大醫院嚥氣的幾分鐘前,我就站在病床旁看著他,雖然他當時應該已感覺不到;外公、奶奶、阿姨,也都在過世前,和醫院有過一段或長或短的緣分。等候叫號的同時,心裡的不安也在上升;但我想起那位年輕醫生,他平靜的口氣讓我安心,小小一顆瘤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只是左耳聽不見罷了,這世界充斥著噪音,能少聽一半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螢幕上才剛跑出我的 MRI 影像,醫生就大聲地說:
「哎呀你這個瘤很大顆,一點也不小,超過4公分!」
「不只一個,右邊這裡有個小的,上面這裡也有一個,有很多顆」
醫生一邊切換圖片一邊說著。
「你這個叫做 NF2,多發性神經纖維瘤第二型,可以回去多查資料」
「英文閱讀可以吧?英文的資料比較多,中文的可以不用看」
「結婚了嗎?嗯 … 這個建議是絕育,會遺傳」
連串的資訊轟炸,而這些資訊的重量也遠超乎預期;我只能一邊努力消化,一邊嘗試整理出需要弄清楚的問題。
有什麼治療方式嗎?
「這個大小 … 化療沒什麼用了,應該只能開刀」
聽說有一種叫做放射線治療?
「那就是我說的化療」
電療?
「這個大小沒用了,頂多讓它不再長」
如果開刀會有什麼風險?
「這個瘤壓著你的腦幹,開刀風險蠻大的,可能會癱瘓」
那如果就放著不管會怎樣?
「嗯 … 也可能會癱瘓」
為什麼會有這個瘤? 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會對它有什麼影響嗎?
「這是基因導致的,應該是 … 都不會有什麼差別」
那我可以就放著不管,幾個月後再追蹤檢查一次?
「可以,這種腫瘤長得很慢,之後再追蹤吧」
走出醫院,已經不記得那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只記得路邊有一組志工與憨兒在叫賣「熊米屋」手工餅乾,下一刻,我皮夾中所有的鈔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裝的滿滿的塑膠袋。而後我拿出手機撥了小魚的號碼,我們已經在一起兩千多個日子,這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期,在這個時候,除了她,我不知道我還想聽到誰的聲音。
<8月底,汐止家中客廳>
「妳拿到菲律賓工作的offer了? 機票接機住宿都安排好了?」
「嗯,都好了」
「哪一天飛?」
「9月12」
「妳就 … 還是去吧? 不要被我影響」
「你認真思考一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在客廳沙發上,小魚握著我的手,緩慢而清楚地問了這個問題。
「去菲律賓?要做什麼?你養我嗎?」
「可以啊,一段時間可以,你再慢慢找別的工作就好」
「不要吧,我不知道我可以保持健康的狀態多久,我想要用來做一些有點價值的事情」
<10月,台北市信義區公司辦公室>
順利進入了一間整合行銷公司,職稱是企劃組長,公司主要業務為承攬各式政府計畫,例如傳統產業活化、農村再造、傳統市場升級等。我以為這樣的工作和土地很有連結,能看見某些事物因我的努力而變得更好;然後發現,似乎有更大的比例用來滿足顢頇的承辦人員,當然還是和台灣有關,對產業還是有些微貢獻,只是我也從未像此刻一樣,對於時間的流逝如此不耐。我焦躁,不想把分秒流失的生命花在這些地方,於是反應、溝通、發現無解、然後辭職,決定和妹妹一起構思其他的可能。
<11月~12月,通化街巷內 WA 手弄甜點一號店、中山國中站巷內浮士德啤酒花園>
所以我們到底要做什麼?
「有自己的空間真的能做很多事,但 coworking space 有點太多了」
「也不會太多,這市場會愈來愈大,但我們在裝潢、行銷和器材上都拚不過」
所以就單純的共享空間?對象是誰?
「積極大方喜歡分享的人」
「在台北生活租屋的外地年輕人」
「生活有些苦悶想認識更多朋友來豐富生活的人」
這些人真的存在嗎?
「應該吧」
要怎樣吸引他們來?
「辦活動?」
「朋友帶朋友?」
空間內有什麼是一定要的元素?要呈現什麼感覺?
「舒服放鬆溫暖」
「像家吧」
家要有什麼元素?
「廚房?要脫鞋?」
「幹我哪知?我們就是沒有家阿!」
會賺錢嗎?
「應該不可能吧」
「能打平再剩一點生活費就很強了」
「幹房租真的很貴,有錢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爽」
「其實都在幫房東打工吧」
那幹嘛開?
「有空間好做事阿,也比較容易媒合一些事情發生」
「認識人也比較容易,重點是交朋友吧」
「如果社群經營起來,未來就有很多可能性了」
「沒錢沒人脈就只能這樣慢慢累積阿」
但那些人真的存在嗎?
「應該吧」
那要怎麼吸引他們來?
「靠夭這問題是要問幾次」
「不開始做永遠都是想像啦」
「一邊做一邊修阿」
所以那些人真的存在嗎?
「 你現在是鬼打牆? … 這誰知道阿 … 」
在很多次的討論之後,概念 (幻想?)慢慢成形,過程中當然有許多現在來看很天真的討論、很無知的困惑,但開頭總是這樣的吧。
【像家一樣的共享空間,以共活∣共享∣共創為主軸】,最後是這麼定案的,2年的時間,數十萬的資本,是我們的最大停損點;實際上戰場的經驗、一群很棒的朋友、一點點的社會影響力,是我們期待能有的收穫。既然說要做,那就做了吧。
2015<6月~8月,來坐夥>
倏忽回台灣就一年了,來坐夥也已經開張數個月,此刻的生活是我從未想像過的。
無論是不是以賺錢為目的,創業始終是辛苦的,沉重的壓力之餘,無時無刻的自我懷疑也少不了,身旁朋友成天聽我說:「幹~ 我真的覺得我很廢」。
雖然看不見腦中的瘤"們",它與它的快樂夥伴仍會以某些方式影響我的生活;例如日漸沙啞的聲音,例如臉部肌肉不時的抽動,例如頻繁的頭痛。和小魚長期分隔,精神上與生活上都失去依靠,在創業初期的此時,在對病情恐懼的此刻,心裡其實不怎麼好過;於是我們溝通,我們協議,用某種既激烈又平靜的方式分開,各自在各自生活開啟另一段關係的可能。
「哎呀你這個瘤很大顆,一點也不小,超過4公分!」
「你這個叫做 NF2,多發性神經纖維瘤第二型,可以自己回去多查資料」
從那一刻起,所有曾經的理應如此都不再理所當然,生活是這樣,工作是這樣,感情也是這樣。 但有些事情還是不會變的。例如明年的此時,我應該還是會在某個我還不知道的地方,和某些我還不認識的人,一起分享著那些還不知道的種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