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幕集

3098
我从来不会保存一张过期了的火车票,以后也不会。 例外只有一次,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火车穿过一条条幽暗的隧道,轮子与铁轨的摩擦在车厢里感受得分明。光与影瞬间交替,车窗玻璃边缘的光线伴随火车的移动温柔地流淌,一遍遍沿著相同的轨迹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似乎隔窗嗅到了沿途未放的桐花的香味,以及心脏跳动的频率,既微妙又动听。 这是卧铺车厢,却也挤满了人。一层的床铺被临时改成了三人席,事实上宽敞到能够容下四个人。我坐在位子的中间,对面是三个女孩子。靠窗戴眼镜的姑娘脑袋微侧,认真的翻著书页。 刚上车时的焦躁情绪也舒缓了许多,我用纸巾擦了额上的汗。 “这趟火车真特别,我第一次买到这样的票。”我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期许有人会答复。 “我也是呢,大学四年都很少做火车。”看书的姑娘合上书,冲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是医学院的吗?”我看到那是一本有关于医学方面的书。 “你怎么知道?” “我们学校就在医学院隔壁。”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书,“你看的是专业课的书吗?” “是妇产科的一些理论,我的专业是临床。” “真了不起,你以后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呢。” 这趟火车大多都是同一个目的地的学生,同龄人面面相觑也会略显尴尬,特别是下车的时候,同座畅聊互留号码,分别之后就成了通讯录里的陌生人。以往我都会买提前两天的火车票出发,不仅仅是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下车以后也不会面临没有座位而且拥挤的公交车厢,还有笨重的行李。 但也有例外,例外只有一次。 火车行驶著,时不时会感到换轨的颠簸。我漫不经心地翻著书页,现在是下午一点,还有大概五个小时的车程。看书的姑娘正望著窗外,窗户上隐约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与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相互叠映著,就像见证了岁月汹涌的流逝。这样上演的内心戏总是是恰到好处,为这百无聊赖的行程增添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原来铁轨附近有这么多的桐树啊。”我望著窗外说道。 “那是桐树吗?”那姑娘轻扶著眼镜框把脸贴近了车窗玻璃。 “当然,只是现在花还未开。” “桐树还会开花呀,好看吗?” 北方最为常见的就是桐树了,先开花后生出叶子,这大概是花树的基本属性。桐花是在四月初的一场雨后才开的,枝干上还挂著未干的雨水,在太阳底下披拂著金色的光辉。桐花就像刚从梦中醒来的娇弱少女,揉著惺忪的睡眼,一簇簇颓弱地挂在枝头,安静地等风来吹干她淡紫色的裙摆。开了花的树叶子也长得很快,就像是迫不及待要为了将要绽放的桐花而不顾一切地生长著。桐花开到极致的时候,叶子略带嫩黄的绿也恰到好处,与白里透紫的花构成了既丰富又极为和谐的色彩。鸟儿在繁盛的叶与花中跳跃欢鸣,又在健硕的枝与干中繁衍生息。这便是生命绽放的姿态,能够消融结在你心头的寒冰。所有美好的事物也都好像随著桐花的盛开悄悄酝酿著,就像静待下一场雨的悄然而至。 “当然,那是我见过最浪漫的树。” 我望著窗外,不禁想起了桐花满树的样子。除此之外,我却想不出任何的赞美之词。以至于被问到是怎样的浪漫时,我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可言传。 “呀,有这么神秘?” “有些东西是要自己用心感受的,总不能只凭道听途说吧。” “你是个温柔的人。” “何以见得?” “感觉嘛,虽然没有科学上的依据。”她神秘兮兮地笑著,“女人的直觉都很准的。” 我突然开心的笑了,从临近冬日的初雪延续至今的愁闷消散而尽。再没有听到如此的话语能使我如释重负了。 我穿过大街小巷,挤过汹涌的人群,路口红绿灯交替变换时急促地闪烁,钟表时针滴滴答答不安地转动,车流喇叭声尖锐刺耳,运动场上竞相飞逐的咆哮,变幻莫测的天空风起云飞,一群鸽子扑打著翅膀,夕阳下的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鸽哨。你不停地寻找,却不知道该往哪找,焦躁的情绪充斥了每一条神经,汹涌澎湃的大海停止了喘息,令你不忍心去沸腾这望而无际的平静。我亦知会有人如此这般,对爱情既渴望又畏惧,酝酿著孤独情绪,谨慎细微地编排一幕幕内心戏,在任意的时间点,在无数个舞台上,时刻牵动著既脆弱又纤细的每一条神经,在昼夜交替的朝暮,在风云变幻的须臾,你颤抖著拥吻著爱情,你细嗅著弥漫著的花香,就像干渴沙漠里的一捧清泉,凛冬风雪中的一壶烈酒。然而你该停下来了,当你抬起头时,你会看见她就站在缠满红线的老树下静静地望著你,你抖动著喉结却讲不出话,因为你早已激动得湿红了眼眶。 火车终于驶向了终点,所有人都匆匆结束了行程。还未来得及告别,我和她便失散在汹涌的人流中去了,从此便杳无音讯。关于她的记忆,也只有一张特别火车票代替了:硬卧代硬座,3098次列车。 “可能的话,”如果下次还能再见,我或许会对她说,“真想让你看看我的心有没有变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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