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日記是一只收藏許多秘密的潘朵拉盒子,因此,日記本身也是一個大秘密。我把自己的秘密寫進去,也寫別人的(如果我知道的話),那些事情其實都很平凡,若真要說有哪裡跟一般人不同,就是我得了血癌,不像電影演得那麼悽美浪漫的血癌,我已經很久沒昏倒過了。
這是我的第九個潘朵拉盒子,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好高興。
每次看到潔白的頁面泛著淡淡植物香味,就想用像雪一樣多的字將空白填滿,第一次看到雪的時候,我就愛上它了,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地深、也特別大。
在日記的第一頁動筆,感覺怪緊張的,我想把字寫得漂亮一點,整齊一點,所以心情一直戰戰兢兢,深怕它會變成一本不美麗的日記。
哥哥不喜歡我寫日記,他說,在晚上還要動腦筋對身體不好,我又不常運動,只好動動腦子了,況且,把抽象的回憶變成看得見的文字,就好像擁有魔法一樣。
人的記性太陰晴不定了,有些事一輩子都會記得,有些事怎麼努力回想也沒用,我不能用這麼不可靠的腦子來記東西,因為,我只能待在這裡、這個窗口前,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嘴巴說的,就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一般人一定不能理解吧!
寫日記的時候,靠近窗,空氣經常伴隨著一種淡香,是茉莉花,似乎一年四季都有,寧靜的夜晚總是特別濃郁,到底是哪戶人家種的,現在還沒人知道,總之,這是一個很棒的窗口。
今天一整天都下著雨,我喜歡梅雨季節,一路泥土濕潤的氣味全跑了出來,那味道很奇特,嗅得出大地深處的生命力,有蚯蚓在翻土、螞蟻搬運過冬食物、種子安靜的扎根與發芽。我也可以看見街上人們躲雨的光景,我一直在屋子裡,不用躲雨,卻很想嚐嚐那樣東奔西跑的感覺。
雖然今天是雨天,不過隔壁空屋搬進了新人家,那屋子空了好久,久到我都快以為它就要淪落為鬼屋的命運。後來我看見一個又高瘦又清麗的女人,單手就把一只大紙箱扛在肩上,她明明不壯,反而像雜誌裡的模特兒,不停進進出出地搬東西,樣子看起來在生氣,大概因為生氣的關係,力氣才這麼大吧!
女人沒發現我在樓上觀察她,所以靠著紅磚牆休息,一面朝遠方發呆,任由小雨打濕她赤裸的纖細手臂。真好,可以肆無忌憚地淋雨,我就不行了,哥哥在家的時候連窗戶都不給開,他說,吹風和淋雨都不好,所以,我常常要接住什麼禮物似地把手伸出去,讓雨滴在掌心,那微小的冰涼令我偷取到短暫的歡愉。
說說那個女人吧!她站了好久,就在我開始擔心她會感冒的時候,女人終於慢慢蹲下去,一隻手撐住額頭輕輕發抖,一隻手攫握手臂,彷彿受了什麼十分疼痛的傷。她一直蹲在地上,我也持續發怔,明明剛才還像個女強人,現在卻和瑟縮在牆角的小貓沒兩樣,而雨愈下愈大。
在她臉上縱流的不是雨水吧!那麼難過的神情,除了哥哥之外,我還是第一次見過。
爸爸和媽媽的葬禮上,哥哥始終沒撐傘,他說,會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就不丟臉了。
「我不會笑你啊!」我很認真地告訴他。
哥哥笑了,蹲在我跟前,將濕淋淋的頭靠在我肩上,我這才曉得哥哥傷心的重量。
「傻瓜,我是不想讓爸媽看見。」
那天的雲層很厚,天上的爸媽看得見嗎?
我們家信基督教,相信天堂的,只是聖經上從沒提到天堂到底有多遠。我自己是個不怎麼虔誠的基督徒,三年前買的聖經至今還完新得可憐,更何況聖經對我來說太難了,我只看最前面亞當、夏娃和伊甸園那段故事,那個比較有趣。
後來哥哥也不去教會,整天、整個禮拜都在工作,他在家的時間減少,我開窗的機會因此變多,但是今天的快樂時光被迫中斷,「眼鏡蛇」又不請自來跑到家裡,我討厭她沒有分寸的笑聲會害我日記寫不下去。
「眼鏡蛇」利用董事長千金的身份接近哥哥,有一副可笑的紫邊、紫鏡片的眼鏡掛在她超級濃妝的臉上,如果我拿鎚頭敲她的臉,搞不好那層厚得不得了的粉底會「啪啦啪啦」地裂開。
哈,那就是所謂的「龜裂」吧!
「安琪。」哥哥在我迅速關窗後的零點一秒進門:「今天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我乖乖搖頭,忽然一陣連續性地咳嗽。
老實說,這邊喘氣的演技應該可以再加強一點,但要騙過哥哥已經綽綽有餘了。
「我看看。」他伸手過來摸我額頭,然後審視我今天的臉色:「等一下量量體溫,我去幫妳煮薑湯。」
「你不是要出門嗎?」又咳了幾聲,這次是真的。
「不了,哥哥今天待在家。」哥哥是個霸道的人,不過對我非常愛護。
雖然要吞下難喝的薑湯,可當我聽到樓下「眼鏡蛇」嗲氣的抗議時,也就甘願了。
再晚一點,打開窗戶的時候,聽得見對面房間傳出運球的聲音,他們窗子是關上的,我只能勉強看見裡面模模糊糊的人影,難道那個女人是球類的愛好者嗎?
也許我家對面住了一位女性的籃球國手,她在雨中的哭泣是因為選拔失利,所以收拾行囊離開從前的傷心地,搬到陌生城市重新振作,經過一番奮鬥,有一天將回到球場得到最後的勝利!
嗯!這樣的故事也不錯呀!
p.s. 斜對面的魔術師先生今天又不定時地出去兩三個小時就回家練習變戲法,他真的只當魔術師就能過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