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6月12日 星期六 天氣 陰
「妳的皮膚好白。」 錢老師陪著我解一道理化題,忽然將她手臂湊到我身邊: 「妳看,我原本還不算黑的,但是跟妳比起來可就是非洲土著了。」 當我們兩人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忽然懼怕起自己的蒼白,雪一樣,白的、冷的、死的。 在我偷偷告訴她我為自己寫好遺書之後,錢老師藏在厚實鏡片下的瞳孔倏然睜大,停頓半晌,才閉起看似合不了的嘴巴,只是她不知如何反應的模樣還在,好可愛。 說是遺書,其實也不過在交待屬於我的私人財產該如何處理,我的所有物真的微不足道,只是一想到會有人隨意安置它們,老覺得不踏實,例如那張披頭四的紀念唱片,我打算將來要送給小表姐,雖然上個月我真的好生她的氣。 「需要嗎?」錢老師問。 「我們病人最怕受到感染了,併發症也很可怕,總之,說走就會走。」 這幾年我一直在吃藥控制,到目前為止血癌還不曾復發過,可我體質天生就不好,對病菌的抵抗力幾乎是零,經常病了又好,好了又病,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有個萬一。 然而,我寧願就這麼離開,我絕不會再接受化療的,那段可怕的日子值得我用遺書抵抗。 錢老師安慰了我幾句話,但她顯然不清楚病情的專業知識,所以溫柔的台詞跟其他人大同小異,只有一句話不一樣。 「妳得了什麼病?」 她微笑著問我。很少人問我這問題的時候是笑的,他們大概不希望表現得太快樂,卻令人不怎麼自在。 「白血病,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以為我的血是白色的。」 我笑,她也跟著我笑,然後摟摟我的肩,好像我們是親密的朋友。 「因為這個病,害得妳不敢出門了?」 「我不怕,雖然常常發燒、貧血,可是並沒有那麼難過,怕的人是哥哥,他擔心我一出去就感冒或者被細菌感染。」 「可是,小孩子就是要多曬太陽啊!不然怎麼會有抵抗力?」她捏捏我的臉,並非不能了解哥哥苦心,只是無法完全認同:「明天是星期天,我不用上課,咱們出去野餐吧!」 「野餐?」我再反問一次,覺得她故意壓低的聲音正說著天方夜譚:「別說野餐,我就算到附近走走,哥哥也不准。」 「那就別讓他知道。」她又眨眼睛了,比我還像小孩子。 「哥哥會擔心。」 「所以才不讓他知道。」 錢老師看來技高一籌,和我定下明天的約會,說那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的秘密又多一件了。 哥哥順道回家拿企劃書,曾過來問我有沒有好玩的事,我覺得哥哥真是矛盾,他希望我每天都能遇到好玩的事,卻又把我關在家裡。我還是跟他說了一些,至於隔壁男孩和錢老師的約定則隻字未提。 哥哥離開之後,我謹慎地把窗戶推開一半的縫,好,對面窗子開著,沒有半個人,這才放膽將自己完全倚在窗口前,發現錢立桓不是不在家,而是坐在地上,頭部靠躺身後的床,閉著眼睛,稍嫌急促地用嘴巴呼吸。 除了魚類之外,會用嘴巴呼吸的人很少,通常是游泳、喘氣和鼻塞的時候。 隔壁男孩看起來就是鼻塞的樣子,雙頰紅通通的,他八成感冒了,姐姐又不在家,錢老師說要去採購明天野餐的食物。 「啊…妳在啊!」過了很久,錢立桓發現到我,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窗口邊:「我老姐不在妳家嗎……哈…哈啾!」 他移動腳步的瞬間,我本來也想跟著退開,不過他難受的模樣比我這個病人還糟糕,讓人不能置之不理,我還是有同情心的。 「她出去…出去買東西了。」才開口,他鼻涕還吸到一半,忽然對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好像十分高興聽見我說話:「你生病了嗎?」 「是啊!又發燒、又流鼻涕,難過死了,家裡一顆藥丸子都沒有。」 說到藥,我可是有一大堆,貧血的、退燒的、止咳的,連強心劑都有。 我很快就把派得上用場的成藥找出來,隔窗扔給他,他拿接的姿勢很帥氣。 「謝啦!救了我一命。」 用那麼重的鼻音向我道謝,這個隔壁男孩突然不可怕了。我忍著笑意說: 「不能空腹吃喔!會傷胃。」 「可是…」他摸摸自己肚子:「家裡連吃的也沒有。我剛剛還在想,今天如果不是病死,就是會餓死。」 當時,我立刻就推敲出一串因果關係,錢老師會出門是因為明天要和我野餐的關係,間接害得他跟流浪狗沒兩樣,又餓又病。 我對他說,家裡還有中午剩下的食物,微波一下就可以吃。 「妳要送來給我嗎?真是感…哈啾…激不盡。」 我有種背負重責大任的使命感,如果我不幫忙偷渡食物給這個人,他就會完蛋。 蘭嫂正在燙衣服,我沒讓她察覺地溜到廚房,又悄悄繞道出去。 我剛到,錢立桓已經站在門口等候了,他比我想像中還高,眉宇間的清秀氣質和錢老師一模一樣,很小大人式地邀請我進屋。 「妳要不要進來坐?」 「我要趕快回去,這個,給你。」 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我遠遠遞出盤子,他一接下,我便立刻將雙手背到身後,錢立桓因此納悶地對我、也對他自己左顧右盼。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拉拉臉皮,懊惱地懷疑起天生長相:「妳好像很怕我。」 他還拼命吸著呼之欲出的鼻水,鼻頭紅得像馴鹿,我心底很想捏捏看,那不是可怕,是好笑。我沒跟他說。 「我不怕你啊!」 我擔心的是他會怕我,一些鄰居太太以為白血病會傳染,不太敢讓她們的小孩接近我。咦?不知道錢老師告訴他我的病情沒有? 「我要回去了。」 「下次再聊吧!等到我的…哈啾…鼻音好了之後。」 我回頭望望手捧那盤牛肉燴飯的錢立桓,他又傻傻地笑了,然後趕快把氾濫的鼻涕吸回去。我猜,即使知道了白血病,這男生也不會對我感到絲毫恐懼,他和他姐姐都是好人。 回家之後,蘭嫂的衣服還沒燙完,我回房把門鎖好,緊靠它,試著讓自己安靜下來,心臟又開始劇烈跳動,卻不是悶窒的心悸,是剛做完一場大冒險的興奮。 我的胸口到現在還燙燙、熱熱的,拿著筆的手有些顫抖,而且發現了,桌上鏡中的自己有著粉紅色的臉頰,淡而美的紅,是櫻花的顏色。 聽說雪剛融的時節,櫻花開得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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