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期天出遊是個高危險性的冒險,然而哥哥常在假日加班,我還是大有野餐的機會。
當錢老師來接我出門,我看見立桓趴在二樓窗口送我們,他的臉沒那麼紅,只是看起來有些心理不平衡,我猜感冒應該好多了。
「我老弟吵著要跟,我不准他來,免得把病毒傳染給妳。」錢老師單手握方向盤,驚喜地朝我打量:「妳穿短褲很好看,有人這樣說過嗎?」
我搖頭,並且希望她在接近二百公里的高速下可以別往我這邊看了。
敞蓬車漸漸爬山,我也開始讓翠鬱的山巒包圍,這感覺真奇特,我看著山,它也看著我,芬多精的氣息柔和地覆庇過來,我卻對它萌生恍惚的陌生和歉疚,好像很久以前曾經是山野的一分子,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發病的以前嗎?它還記得我,而我後來不得不與它分離。
當我困滯在興奮與迷惑的矛盾中,錢老師則陷入這一路上的種種回憶。
「老師常來這裡嗎?」我壓著欲走還留的白帽,和呼嘯的風聲較量。
「以前常來,不走大道,繞小徑,風景比較漂亮。」
「一個人?」
「不是,跟我的…」她住口了,像是船到了橋頭自然停擺:「跟我的朋友。」
如果我的耳朵還算敏銳,我猜方才含哽在她咽喉裡的字,應該是「男朋友」吧!她蹲在雨中放聲大哭的那一幕,此時自然而然地在晴空底下浮現。
「聽立桓說,妳昨天過去救濟他了。」
錢老師一面在地上鋪大方巾,一面謝我。
「他的感冒好多了嗎?」我幫忙鋪,小聲問道。
「放心吧!那老弟是自作自受,打完球不把汗擦乾,難怪吹個冷氣也會感冒。」
「他打籃球啊?」
「嗯!還是校隊,不過是候補,籃框老投不中,就算是這樣,我老弟女孩子緣卻好得莫名其妙,三不五時就有女同學打電話到家裡來。」
錢老師提起錢立桓的時候總會撇撇嘴,幾分不能茍同,她大概沒留意自己弟弟笑起來的時候有多清爽,自然大方,似乎只要花一秒鐘就可以跟陌生人做朋友。
但,他會當我是朋友嗎?我們交談的話不超過二十句,這樣應該還不算朋友吧!
後來錢老師問起我的事,我說,以前學過芭蕾,媽媽自作主張送我去舞蹈教室,當時我不怎麼喜歡練。
「啊……妳跳起芭蕾舞一定很美,妳的氣質就像個小公主嘛!要不要試試看?我想看妳跳舞的樣子。」
錢老師坐在大方巾上,雙手撐住後面草地,偏頭凝著我,她淨秀的臉掛著一彎幾乎要靜止的笑意,散落的髮絲飄呀飄,像癡迷的孩子,我覺得錢老師才動人呢!
「只能一下子,很久沒練,我的骨頭都硬了。」
「吉賽爾」的舞步還記得一些,我脫掉鞋襪,赤腳走向寬廣的草地。
我想起來了,想起自己曾經多麼喜歡赤腳踩在青草上的感覺,剛開始是輕微的扎刺,免不了的酥癢,腳底板全然踩實之後才知曉葉綠素的柔軟和芳香。
「安琪,妳看起來像天使。」
錢老師為我鼓掌叫好之後,沒來由這麼說,我不明白,她繼續維持著瀾漫神情,笑瞇瞇回答:
「天使也不穿鞋的。」
「為什麼?」因為他們有美麗的腳趾頭?
「天使走過人間,總要經歷這個世界的痛苦,赤著腳,才能深刻體會。」
「那麼,天使又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如果是那麼殘忍的事。
「為了要長出一對堅強的翅膀呀!」
我語塞了,驀然間無以言喻的感動,雖然不太懂她的邏輯。
「真的?」
「假的。我自己編的啦!妳信啊?」
錢老師笑呵呵護住自己胳肢窩,免得受到我抗議的雙手荼毒,她耍我了,可是錢老師和今天的野餐都讓我非常非常開心。
我覺得這個不健康的身體被撬開了一個洞,有一些淤滯的泥汩汩流出去,因此整個人變得輕盈無比,宛若蒲公英種子,下一陣風來的時候便要起飛了。
我們很注意時間,才下午二點就開車下山,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剛從車上下來,就發現哥哥的賓士穩穩當當停在車庫裡,一如身披盔甲的侍衛等我回來。
「沒關係,我陪妳進去。」
錢老師觸見我嚇壞的臉色這樣說,我卻寧願她別進去,因為哥哥發脾氣的對象不會是我。
果然。
「妳…竟然就這樣把她帶出去了?」哥哥全身僵硬地站在電視機前,顯然打從發現我失蹤後就沒坐下過:「連一聲知會都沒有?」
原本被我說服的蘭嫂怯生生從後面廚房探出頭,對我作出「完蛋了」的表情。
「先知會你,你就肯放人嗎?更何況我也留紙條給你了。」
錢老師面不改色回話,她頂哥哥的嘴,哥哥掌下用力一擊,重重打在桌上的紙條。
「這不是重點!安琪有病在身啊!說!妳們去哪裡了?」
火山爆發了!哥哥的憤怒超乎我的預料之外,我趕忙出面幫忙滅火:
「哥哥,是我自己要錢老師帶我出去的,我們去陽明山,沒多久就回來了。」
他肘臂的肌肉繃得好緊實喔!嚇得我立即鬆手,哥哥深吸一口氣後才低頭看我,一面抑制聲音裡不穩定的慍意,一面下命令:
「安琪,妳先回房間。」
我歉然地望望錢老師,事情因我而起卻幫不上忙,這時候,小孩子只能離開。
「哥哥,別責怪錢老師。」
我乞求,他沒理我,才上了二樓,馬上就聽見哥哥怒不可遏的咆哮。
「如果安琪有個萬一,妳能負責嗎?我請妳來是當她家教,不是當導遊的!」
「安琪就算不健康,也是讓你給關壞的!有哪一家的孩子像她那樣關在屋子裡?」
錢老師也不是省油的燈,我想剛剛那一掌是她拍的。
「妳…妳竟敢教訓我?我不讓她出門,就是怕她受到感染,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白血病!」
「沒錯啊!可你有沒有想過,誰願意被關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沒有朋友!沒有活動!」
「安琪不需要!有我在她身邊就夠了,我才能給她最重要的治療和藥物!」
「喂!你這個有戀妹情結的傢伙,保護妹妹絕不是這種保護法!」
「我家的事不用妳這個家教老師來管!妳一個外人懂什麼啊?」
不行!我一定得出去看,他們吵得太厲害,萬一哥哥對錢老師動手怎麼辦?
當我衝到二樓扶欄,正好見到哥哥被腰間握拳的錢老師一記迴旋踢踹開,一骨碌跌到樓梯口這邊,我回過神,跑下樓去。
「老師!我抓住哥哥了,妳快走!」
她使出空手道踢哥哥了(原來她真的有黑帶五段的段數),但我還是站在她那邊,要攔住暴怒的哥哥著實讓我使出吃奶的力氣。
「好吧!那我先走了。抱歉啊!他看起來要抓狂,害我不得不動手。」錢老師對自己發自防衛本能的出手吐吐舌。
「給我站住!混帳!我跟妳沒完!」
哥哥掙脫掉我起不了作用的束縛,一個箭步往前衝,原本出了門的錢老師回身作勢防禦,我也在同時追上哥哥,一把抱住他雙腳,害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哥哥猛然撲倒在地。
「幹得好。」錢老師朝我瀟灑地揚個手後順利離開。
沒想到平時很斯文的哥哥一生氣起來就變成火爆浪子,剛剛跌了那一跤,才又慢慢平靜下來,背部的起伏也不再那麼劇烈,他側身坐起,微微喘氣,我也是,後面的蘭嫂終於能夠順暢呼吸,她鬆口氣,躲回廚房,留下沉默的我們。
半晌,哥哥低聲問:
「真的是妳…要求出去的?」
今天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我都深覺背叛了他,他這麼問我,我更難過了。
「我真的很想出去,哥哥。」
他沒再說話,沉吟片刻便逕自上樓,沒多久,樓上浴室傳出嘩啦啦水聲,算是好心地打破難熬的寂靜,我猜待會兒他就會要我去泡熱水澡,然後吃藥就寢。
顯然,我任性的奢求沒能勝過他愛護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