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6月24日 星期四 天氣 晴
前陣子有點貧血,我在醫院待了半天。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踏入醫院的剎那,穿越自動門,有道特別強勁的冷氣自頭頂沖刷而下,每每令我寒毛直豎,然後,看著自動門再度關閉,看著我和外頭許多流動的行人隔離,就有一種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的感覺。 為了擺脫心有餘悸,下午去找錢老師聊天,她將桌上的擺飾品送給我,說是慶祝我平安無事。那是一個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裡有兩個穿得像愛斯基摩人的娃娃,以及很多的保麗龍屑,只要將它一翻轉,玻璃中的水世界便會下起一場大雪。 大概是我驚奇的目光太貪婪了,她馬上就知道我喜歡它。 錢老師跟我提起她以前常和「朋友」去西子灣 ,她說傍晚的西子灣 看得到世界的盡頭,那時我正盯著玻璃罩裡的愛斯基摩人,他們住的北極應該是世界的盡頭才對,不是台灣南部的海岸。 「大海和天空的交界,夕陽就是從那裡映出一條又長又亮的光帶,亮晶晶的,一直延伸到沙灘、到腳下,乍看走一會兒就可以走完了;看久了,又覺得那條閃閃發亮的道路原來沒有終點。」 錢老師整個人曲縮在床頭邊的角落,她原來雪亮的眼睛飄來一陣海上薄霧,因此出神的視線也沒有終點,落在超乎房間之外的遠方。 我很想也看看錢老師那時所見到的西子灣 ,令她深深著迷的是風景,還是風景裡的人? 後來立桓回到家,錢老師回頭出聲招呼,他從半掩的門縫望見我,我們都淡漠地四目相交,我少了分熱情,他則是心情不佳。 立桓斜背著書包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不顧錢老師的抗議。 那一秒我霍然想起那位熱心打聽立桓的女孩名字,何筱琴,普普通通的名字。 「別理我老弟,聯考快到了,他就怪里怪氣的。」她像在教導我,又像在告訴我一項不可洩露的天機:「男人啊…是不會應付壓力的動物。」 那麼,我不禁要擔心哥哥,因為工作和我,他的壓力一定比一般人還要大許多倍,如果他不懂得應付之道,有天會不會成為憂鬱症的一員?不過,不要緊,我已經決定要一直和哥哥在一起,所以也會一直照顧他。 一整個晚上,我只在魔術師先生將一張相片貼在留言板上時見到他,其他時間他都沒再在窗口出現過,而立桓的窗戶也不曾打開來,書桌前沒有人影,那五、六枝插在鐵製筆筒的原子筆以及堆架好的教科書,孤孤單單被冷落著。 我在床上反覆把玩玻璃擺飾,偶爾瞧瞧他房裡透出的微光照在我手上散落的保麗龍屑,白色碎片落下的節奏幾乎一致,而我也在同時發現自己的心情漸漸與他的情緒同步,他不快樂,我也失去高興的理由。 儘管如此,我依然沒有詢問他的衝動或打算,不去關心一個關心自己的人,我認為很自私,也許,白血病真的讓我血液中的某個部份變白了,白得跟雪一樣蒼涼,而我才發覺原來自己的冷漠。 我趴在窗口,高高舉起玻璃球,緩緩將之回正,望著頭頂下起了紛飛大雪,淹沒兩個愛斯基摩人,淹沒了我。

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