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7月12日 星期一 天氣 雨
夏天,彷彿一定要有暑假才像個夏天。 學校幾天前就放假了,白天,街上多了許多年紀大小不一的孩子,我的景觀變得熱鬧起來,難得的長假讓他們興奮快樂,如果他們知道我一年四季幾乎都在放假,一定很羨慕我,像我羨慕他們那樣。 「聽說有颱風會來,很嚴重嗎?喂?風和雨…風和雨大不大?」 哥哥在電話那頭講話似乎很困難,他的周遭始終吵得要命,還有個耳熟的聲音。 「台北這裡沒下雨。」我打開電視,盯著螢幕邊緣不停上升的字幕消息:「颱風還在恆春南部,我看這邊應該沒問題啦!」 「哥哥這裡…餐廳這裡暫時走不開,蘭嫂有沒有到家裡來?」 這次我很確定那個吵得要命的噪音就是「眼鏡蛇」老會分岔的笑聲。 「她已經來了,你什麼時候回台北啊?」 「和客戶談完就回去,有什麼事就打哥哥手機,我會儘快趕回去,好嗎?安琪。」 只要我開口問他回來的時間,哥哥就會想辦法儘早回到家裡,其實我不是真那麼希望他趕回台北,但一想到「眼鏡蛇」假公濟私跟去桃園纏哥哥,就想和她作對。 氣象預報的電視畫面跳到一張氣象雲圖,聽說颱風的暴風圈在北半球是逆時針地轉,我瞧瞧那張足以將整片北半球上空的雲捲入的衛星圖,再走到窗邊,台北天空佈著潮濕的灰,厚重地籠罩大都會,看不出什麼逆時針、順時針的漩渦,卻很難想像這種滯塞的光景將會轉為狂風暴雨。 下午,隔壁真的起了一場小風暴,我在二樓聽見錢老師和立桓在自家一樓吵得厲害,錢老師想知道立桓的聯考狀況好不好,立桓則渴望獨處安靜,他們吵架的話題峰迴路轉,後來錢老師責怪起立桓這幾天消極度日,立桓馬上表明厭惡她的強人所難。 「妳看不慣,那我出去好了!」 立桓終究說出了氣話,我看見他奪門而出的身影,緊接著屋裡的錢老師也不留情地回嘴: 「出去也好!省得見到你的臭臉心煩!」 大門重重被甩上,立桓負氣的背影愈走愈遠。錢老師正在氣頭上,然而我想等她冷靜下來一定會後悔的。 我沒拿定任何主意,只是已經撞見立桓離家出走這一幕,再怎麼樣都無法視而不見。於是匆匆穿越樓梯,跑出家門口,根本沒管蘭嫂是不是會發現。 如果立桓自己不停下來,我恐怕追不上他。他敏感地回頭,幾分訝異,等著不常運動的我慢吞吞跑到他身邊。 「妳可以出門嗎?」他納悶起我今日的放縱。 「可以吧!我已經出來了。」才一小段路,我已經不爭氣地喘不過來:「你要去哪裡?」 「……朋友家,他在劍潭,或許肯收留我。」 「你又沒有被趕出來,回家吧!」 我提議,他用緘默拒絕,雙手插在褲袋滄桑地往前走,當他發現我跟上來,幾度要我回去,我也拒絕,他應該也嚐嚐拿一個人沒輒的滋味。 到捷運站的售票機前,立桓買好自己的票之後,發現我不知手措地望著紅紅綠綠的站表發呆。 「怎麼了?」 「我沒錢買票。」 立桓大概忘記他曾經不要我跟,或者是行俠仗義的天性使然,他靜靜掏出硬幣替我投了到劍潭的票錢。 我沒搭過捷運,不過這種速度快、在空中運行的交通工具讓我聯想到虛構的高度文明世界。我暗中打量,車上人們也一如電影中的未來人那般冷漠,每個人在小小的車廂各自築起自己的勢力範圍,不准也不願旁人打擾,有人在打盹、有人不安地猛按手機、有人溫吞吞地補妝,我好奇的視線在層層高牆當中穿流,化作悠哉覓食中的鰻魚,偶爾停下來輕啄泥沙,卻不去打擾不相干的魚類。 而我們都有相同的動作,搖搖晃晃,車子、人們、立桓、我,或站或坐,都有一模一樣的節奏,搖搖晃晃,很好玩。 立桓握著銀灰鋼柱筆直站立,沒開口說話,他素鬱的側臉和平常嘻皮笑臉的感覺大相逕庭,穩篤的氣息和哥哥有些神似,愈是沉潛就愈成熟,我暗暗驚奇,我和大家都以為太活潑的人一定不會有心事。 「下車囉!」 他提醒我下車,平淡無奇的聲音使得高度科技、未來世界、無形的防護罩、水和鰻魚,驟然消失,一切又回到捷運車廂裡。 一出劍潭站沒多久,天開始下雨,我們只好在一處小公園的涼亭躲雨,手錶時間不過下午五點,氣候不佳的關係天色已經很暗了,轉大的風吹得我頭痛欲裂,我再也不關心是不是能見到逆時針打轉的氣流。 劍潭捷運車站的的骨架在兩端末尾朝上翹起,牽曳出許多鋼條盤踞四方,在夜晚更像一座巨大的恐龍遺骸,孤單的、廢棄的、古老的,不時有二十世紀的列車燈光穿過它蹲踞的龐大身軀,好詭譎的捷運站喔! 「妳的名字像是天使的名字,有人這麼說過嗎?」 立桓突然提起我名字,我搖搖頭,大部份的人都說它像外國人的名字。 「天使不都叫安琪兒嗎?妳爸媽一定用這個來幫妳命名。」 我還是搖頭,從沒機會問過這個問題,於是立桓又安靜下來,走下石階踢撩路上積水,他半邊的肩膀也因此漸漸淋濕,我則因為他的苦悶而不知道該怎麼辦。 「高中聯考…其實我考得不錯。」他看向我,冀望唯一的聽眾能相信他:「別看我愛玩,我的頭腦很好,這不是亂蓋,就算沒開夜車苦讀,還是可以輕鬆拿分。」 「你真厲害。」的確讓我刮目相看。 「但是,有的時候…我寧願厲害的是我的投籃,功課再好,一到球場上就沒用了。」 他停頓下來等著我接話,我的語塞卻是因為不懂他的癥結所在,立桓又繼續說: 「前兩個禮拜籃球隊甄選,因為我一直很努力練球,所以我想這一次…這一次應該可以成為正式球員才對,可是……」 「可是」是不好的事的起頭,它一出現,我便開始為立桓感到遺憾了。 「可是教練連讓我讓參加甄選的機會也沒有,他一見到我,就對我說,錢立桓,你應該可以不用了。」 他咬咬唇,將那灘水踢得更高,洩憤一樣,從前哥哥在公司也常遇到不公平待遇,當他好不容易坐上經理的位子時,曾經感慨地說,不公平也是這個社會的必然定律。 「我也知道自己打得不好,可是…我就是…」他一下子激動得想表達什麼,後來又決定不說了,無聲嘆出一口氣,將全身放鬆下來,佇立在水窪中央:「我想,我大概不適合打籃球吧!」 我並不希望他放棄,他要嗎?立桓才不是不適合打籃球,他是不適合放棄。 「喂!一般人在這時候好歹會說幾句安慰的話吧!」 立桓再也忍受不了我怪異的安靜,我淡淡笑著迎上他不可思議的表情。 「加油。」 跟沒戴安全帽要罰五百塊的道理一樣,如果不公平也是一條法規,我只能期待他重新振作,法規畢竟是死的,生活,卻有好多不同的方式。 然而立桓似乎對過於簡單的鼓勵有些愕然,但沒一會兒他就明白我是認真的。 「也對啦!」他無奈地垂下眼,那抹終於領悟的苦笑反而叫人難過:「現在只能加油了,是不是?」 「嗯!加油。」 「如果哪天我可以上場比賽了,妳會來看球賽嗎?」 「我一定去幫你加油。」 這一次,他笑得開心多了,樣子非常好看,立桓果然也不適合憂鬱。 後來我們都覺得餓,雨還沒停,反而有轉大的趨勢,立桓決定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買吃的,但是他不要我一起去。 「妳還是別淋雨的好,在這裡等,我買完就過來。」 他快速衝入雨中,我看著看著也跑出去,並不是想跟,而是想體驗在雨中奔跑的感覺,我遮住頭頂,興奮地和雨點玩起躲貓貓的遊戲。 立桓買了熱狗大亨,我選關東煮,其實是想喝它熱騰騰的湯,剛才淋了雨又進入冷氣房,我覺得特別的冷。 「有傘!」 當我發現那一把把透明的雨傘時,愛不釋手地遞給他看,記得一齣日劇中的女主角也撐過透明雨傘,在綿綿細雨中看起來好浪漫。 立桓不放心地壓低聲音提醒我: 「我臨時出門沒帶多少錢,扣掉待會兒要回去的車錢,已經沒辦法買傘了。」 「回去?不離家出走了?」 我喜出望外,他顯得不好意思。 「我總得…送妳回去啊!」 對了,我掛念起蘭嫂,她或許老早就發現我失蹤,而且一定一定會告訴哥哥,哎呀!我的情況一下子比立桓糟多了。 「沒人接。」 著急的立桓和我分別打公共電話回家,兩家都沒有人接聽電話,哥哥和錢老師的手機也不通。風雨愈來愈大,我們被困在便利商店,沒有雨傘可以走到捷運站去。 我一陣哆嗦後,摸摸自己額頭,果然不出所料,溫度升高了,我是個容易發燒的孩子。 「安琪?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嗯?」我微微睜開眼,點點頭:「有啊!」 立桓擔憂地審視我半晌,乾著急也無濟於事,於是他告訴我他的打算:「可能是風雨的關係,通訊不良,我會一直打電話找他們,妳待在這裡不要亂跑,好嗎?」 我心裡其實是有點捨不得的,這是我和立桓在颱風天的冒險,真不希望這麼快就結束。 後來,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我快要靠著一排泡麵睡著的時候,立桓聯絡上錢老師,他高興跑回來告訴我好消息,我卻嚴重耳鳴,覺著一股煩悶的燥熱,便利商店明亮的光線曬得我無精打采。 錢老師來了,她一衝進便利商店沒先理會立桓,反而過來把我搖醒,探探額頭溫度,她讓雨弄濕的手冰涼得很,意外舒服。 「妳發燒了?我聯絡上妳哥哥,他正要趕回台北,安琪,聽見了嗎?」 「錢老師,可以先送我去醫院嗎?」我沒有誇張,以前一發燒十之八九都得送醫。 錢老師用車子載著我和立桓直奔最近的醫院,她全心全意在風雨中飆車,立桓則不停跟我說話好保持清醒,而我只是顧慮哥哥會過於焦急,天知道他會怎麼擔心我。 一個半小時後哥哥趕來醫院的急診室,他憂心忡忡探視過我,然後攔住醫生直問我的狀況,知道我已經開始退燒,這才留意到一旁的錢老師,兩人不吭一聲地對望,錢老師在等他開口,哥哥則想不出半句開場白,最後還是從道謝開始。 「謝謝妳,錢老師,謝謝妳找到安琪,還送她到醫院,我不知道該怎麼……」 「別謝我,如果我家這小子不離家,也不會引起這場風波。」她在立桓腦袋上狠狠揍了一拳:「我還得謝謝安琪,讓我老弟肯聽話回家。」 哥哥不表示意見地扯扯嘴角,垂下眼,千頭萬緒之間,只說了一句話:「安琪她…她對我來說很重要,安琪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錢老師體貼地頷頷首,表示明白: 「我以前不知道,還罵你是戀妹情結,今天看見你那麼拼命地趕到這裡,又那麼慌張,真的被你感動了,有你這種哥哥也不錯哪!」 他們將先前無謂的爭執一笑置之,後來順便協力開導起離家的立桓,可憐的立桓還沒回到家就已經被兩個大人教訓得滿頭包。 而我,靜靜躺在病床上,只能注視著天花板,回想哥哥方才說的「安琪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頓時領悟到「唯一」背後的孤絕,宛若天花板單調的白,打從爸媽過世之後,早已龐然無邊地在我和哥哥的世界中延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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