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7月30日 星期五 天氣 雨
立桓的聯考成績前陣子放榜了,如他所言,他的成績很好,考上建中,他向我報好消息的時候,我猜如果他能飛,肯定會立刻衝到九宵雲外去,他說他最高興的是考上台北的學校。 「我以為你不會擔心的,因為,你本來就很有信心嘛!」 我們隔著窗子說話,天開始下雨,夏天的颱風一個接一個,停不下來似的。 「雖然是這樣,萬一我考中的是別的縣市的學校,就得離開這裡了,我才不要。」 「那樣也不錯啊!可以住校,你不想過過團體生活嗎?」 我就很想,一群好朋友住在一起,一塊兒吃零食聊天,聊著學校趣事到深夜,多好。 「以前想過,不過…」立桓的目光又停棲在我身上,我覺得他眼神裡的涵意比他的字句還多、還深:「不過我就不能住在家裡,和…和鄰居聊天見面了。」 然後他又故意不看我了,男生真古怪,有時候比女孩子還彆扭。 「不怕呀!鄰居到哪兒都會有的。」 「我…我說的是現在的鄰居。」 「是我們嗎?哈!如果你不在,我會寫信給你啊!」 立桓再次面向我,不說話,雨下得比剛才猛烈,白濛濛的視野使我辨認不出現在他複雜的神情。 「就是不要妳寫信聯絡……我才不想離開台北的。」 他的低語被驟大的雨聲中蒙蓋過去,我只能聽見片段的句子。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我隔著窗、隔著雨要求,他情急地瞟瞟我,又氣惱地垂下頭,沒一會兒就動手關上窗子。 「不說了!」 男生不只彆扭,還任性得很,立桓自己生著悶氣,又莫名奇妙不理人,留下我獨自與滂沱大雨為伍,雷聲、雨聲取代對窗的沉默,試著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告訴我,立桓不能開口的秘密。 後來我也關上窗,我並不是那麼想知道他的秘密。 下午,哥哥提早從公司回來,風的呼嘯不斷撞擊緊閉的窗,沒想到家裡停電了,外面雷雨加交的關係,三點的光景密佈著七點的天色。 「怎麼搞的嘛!」錢老師邊抱怨邊閤上課本,順便也把我的計算紙抽開:「課甭上了,免得弄壞眼睛。」 於是我的家教時間被迫中止,哥哥前來探視狀況,他們同時想起隔壁只有立桓一個人而已,哥哥提議叫立桓過來。 「喂,小桓啊!我在隔壁,你到一樓櫥櫃那裡找幾枝蠟燭過來,颱風天的,你不要一個人待在家裡,過來啦!我說過來!」 錢老師在電話中威嚇弟弟聽命,沒多久,立桓便撐著傘出現在門口,悻悻然把蠟燭交給姐姐。 「都淋濕了,撐傘沒用吧?」哥哥接過他不停淌水的傘,一面交待我:「安琪,妳帶立桓去擦乾一點。」 我欣然答應,立桓一度堅持自己半濕半乾的情況不要緊,最後還是靠錢老師的武力把他趕上樓。他跟在我身後,我聽得見他古怪的情緒隨著腳步聲一起踏上階梯。 我拿哥哥的T恤給他穿,還找出新毛巾讓他擦乾身上的雨水。 「剛剛錢老師拿你們聯考的題目給我做,有點難呢!」 我想聯考的話題應該能讓他愉快點了吧!誰知立桓只是淡淡應我一聲,在哥哥房裡安靜半分鐘之後才走出來。 哥哥的衣服在他身上大得多,立桓相對地變小了。 我知道那一刻自己流露出來的表情是驚愕、怪異而失禮的,所以他不自在地捉捏衣服下擺,發起窘來: 「我還在長高,將來,以後…一定追得上妳哥哥。」 他想和哥哥比賽嗎?不服氣的立桓好可愛啊! 「嗯!加油。」我笑了。 「妳老是要我加油,」他也笑,不再古怪,回到舒服的自然:「所以我在聯考的作文提到妳,說有個人鼓勵我繼續努力,繼續…不放棄。」 「什麼作文題目呢?」 「很八股的題目,我的未來與夢想。」他在下樓的階梯上稍稍停駐,回頭問我:「妳剛剛寫作文了嗎?寫些什麼?」 我也打住,懸浮在階梯上,尷尬張著嘴,上下不得。 作文,我沒寫。我的未來,不敢輕易奢望;我的夢想,是無法得到褒獎的。 我想和醫院斷絕往來,我想天天上學,我想在那圈紅土跑道上奔跑,我想在滂沱大雨中淋個痛快,我想要不受血癌禁錮的自由,我想要…一對堅強的翅膀。 來到客廳,哥哥和錢老師已經點燃四根蠟燭,客廳被絢染得朦朦朧朧,比之外面劇烈的風風雨雨,這空間宛若夢的邊境,也像海市蜃樓。 「颱風天…你知道吃什麼最好嗎?」 錢老師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盤起雙腿,興致高昂地發問,哥哥直接反問她。 「泡麵。雨下得愈大,熱呼呼的泡麵就愈好吃。」 「妳都是多大的人了,還那麼愛吃垃圾食物。」 「偶爾吃一吃,挺新鮮的哩!老是五菜一湯,不嫌煩呀?」 「少找藉口,事關身體健康,什麼理由都算強詞奪理。」 我和立桓在另一邊地毯上玩撲克牌,偶爾用眼角餘光瞧瞧老氣橫休的哥哥,和被窗外肆虐的颱風所吸引的錢老師,她放鬆的側臉被燭光映出了一點點淒涼,輕聲嘆息: 「好久沒讓人這麼東管西管了,好久了。」 錢老師又想起那個男人了吧?那天之後,她就跟沒事一樣,當然,思念可以隱藏,卻不能阻止它像清早的庭院落葉堆積得厚厚一疊。我能想像從前那個憂鬱的男人正坐在哥哥現在的位置,用他守護的手圍繞在錢老師孑然的肩膀,用他多情的眼神一起守望此刻的狂風暴雨。 「我想利用暑假期間,帶安琪出去走走,妳和立桓也一起來吧!」 哥哥沒頭沒腦地提議,錢老師一聽,也很熱情地舉手贊成,猛問地點。 「我想帶安琪去西子灣 ,她一直都想去。」 西子灣 。它對在場每一個人的意義不盡相同,我和立桓只是單純的詫異和驚喜,錢老師睜大眼,在慍怒中摻著微小傷楚,而哥哥,若無其事、淺淺含笑的哥哥,他是故意的嗎? 颱風夜,魔術師先生的房間依舊是暗的,沒有人,我有一點點寂寞的感覺。我好像已經習慣每天觀察魔術師先生,最近他的無故失蹤令我非常在意,希望他不要搬家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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