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8月3日 星期二 天氣 雨
我原本不願意寫日記的,因為今天實在是太悲慘了,我的心情壞到連動筆的欲望也沒有,不過這件悲劇驚心動魄,如果不記下來真的好可惜,就稍微寫一下好了。 悲劇發生前的五分鐘,我和蘭嫂正在廚房準備晚餐,我幫忙洗菜,大多時候都沉浸在拍壓小白菜的莫名興味裡,倒沒怎麼聽她說起在市場賣魚的歐吉桑那個不肖兒子。 忽然,我聽見可怕的響聲,不!是爆炸聲!狠狠震動附近整個社區,包括我腳下的磁磚地板。蘭嫂驚聲尖叫的同時,我親眼目睹眼前半開的玻璃窗快速裂開兩道痕,緊接著停放在外頭的車子警報器也驚天動地地鳴叫起來。 蘭嫂緊張地把我摟近,按兵不動一會兒,認為應該沒事了,這才匆匆跑向門口,嘴裡不停唸著「怎麼回事」,要知道怎麼回事當然得一探究竟囉! 於是我也跟出去,途中發現客廳的落地窗碎滿地,才出庭院隨即迎面撲來刺鼻的瓦斯,還有奔竄的濃煙焦味。 「哎喲…」 蘭嫂驚嚇之餘,不忘騰出手把我拉住,不讓我再上前半步,我望著熊熊火光在巷口的七樓公寓無情竄燒,路上已經圍滿看熱鬧的人群,七嘴八舌說著剛剛是瓦斯爆炸、那對夫妻八成在一言不和之下要同歸於盡、他們最近的吵架內容常常以死要脅、消防車通常是最慢才會來的單位、某某人家的窗戶也受到波及該找誰理賠啊……… 這時,錢老師奮力穿越圍觀群眾趕到我身邊,神色憂忡地握握我手臂: 「安琪,妳們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我搖搖頭,卻出不了聲音,因為耳尖地聽見有人說那對夫妻肯定是活不了了。錢老師放心後,含笑著撫摸我的臉頰,我真高興那一刻她能在我身邊。 後來立桓也來了,他上完輔導課回家途中就聽見巨響,三步併作兩步地加入我們,問了和錢老師同樣的問題。 「喂!安琪,妳有沒有怎麼樣?」 「我很好。」 我終於能開口說話,卻擠不出笑容,那對夫妻不在了,還死得悽慘無比,我連他們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儘管如此,平時光是聽著他們吵架,也覺得和他們有幾分熟稔,現在他們竟然就在離我那麼近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我在生命邊緣如履薄冰的同時,不敢相信會有人對生命如此輕看,不知怎的,一想到這兒心裡就一陣發寒,在他們的不懂珍惜之前,我害怕的是自己的貧瘠。 不多久錢老師要我們大家進屋子去,瓦斯味還是過於濃重,吸久了對身體並不好。 我回到房間,漫無目地繞了三趟圈子,在書桌前坐下來,一直發呆到晚餐時間。 對面似乎亮了起來,我敏感地注意到,趕緊起身打開窗戶,是魔術師先生回來了!他正動手把窗簾束起來。 說不出什麼原因,見到一位好久不見的人,我下意識地微笑,哪知他竟然觸見我唐突的表情,也停住手邊工作,對我藹然地彎起嘴角。 原來他真的知道我,我們從沒說過話,不過,我能在他瀏海下的眼眸尋見一絲心疼,而那心疼安慰了我,在這個感觸良多的夜,像一章抒情詩篇唸到了尾聲。 魔術師先生轉向下午出事的巷口,安靜很久,神情哀傷,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一會兒,魔術師先生輕輕關上窗子,彷彿帶起一襲風,流進我房裡,掀開了幾頁書,我側過頭,方才被無意攤開的聖經寫著一句簡單的話語,就那麼一句映入我眼簾。 我們愛,因為神先愛我們。 (約翰壹書第四章19節) 我那原本蠢蠢欲動的情緒此刻瀕臨滿溢。 當錢老師和立桓關心著我的安好無恙,路人們正恣意猜測那對夫妻的必死無疑。 如果我會深深愛著周遭的人們,也是因為他們已經先無條件愛寵著我了。 這樣的安琪,這樣的我,如此幸運,令我瞬息間紅了眼眶,我怎麼會寫下這種東西? 我撕掉了遺書,將那些膚淺的、林林總總的懵懂撕得像雪花般碎。遺書,是已經準備好迎接死亡的人寫的,還沒學好去愛,又怎麼學得會瀟灑離開呢? 稍晚,零零星星下起了一場短暫小雨,過去所有不堪的怒言相向也隨著灰燼的冷卻,而熄了最後的餘溫。 依稀,寧靜的仲夏夜溢出一縷清新的香氣,我依然尋不著雨後的茉莉花,有時候,不幸所帶來的痛楚或許麻木了我們許多感受,然而,那些美好的事物一直都在,當焦瘴瀰漫之際,它們往往格外芬芳。

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