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特別注意,根本不會發現這個日子,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
不甘無聊的西方人設計出溫馨的感恩節,當然也發明了不祥的黑色星期五。我並不迷信,但神秘的數字組合讓我覺得今天就是不太一樣。
就算哥哥和蘭嫂都不太理會我的提醒,就算到了晚上九點半也沒什麼大事發生,我依然堅信咒語的效力,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
沒有了蘭嫂幫忙,早餐和午餐我都吃外買的,錢老師知道我們的窘境,說晚餐要來救濟我們。
「你會下廚?」
哥哥又開始抓錢老師把柄,錢老師轉過身,故意心平氣和地請教他:
「請問我這張臉哪裡寫著不會下廚啊?」
「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妳會不會直接用手刀切菜。」
「呵呵!你要是再不滾出廚房,我就剁了你來下菜如何?」
於是,我和哥哥乖乖在客廳看新聞,不到五分鐘,他又不放心地起身,說忘記交待瓦斯在哪裡,我便順勢搭腔:
「那我也一起幫忙好了。」
哪知我們兄妹倆一來到廚房門口便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雖然只是背影,那卻是我們從沒見過的錢老師。
她背對我們正在切青蔥,穿起蘭嫂平常穿的圍裙,長長的頭髮用一個簡單的藍色髮圈束起來,露出赤裸的細白頸子,錢老師的頸子美得就連美術館裡那些女神的石膏像也望塵莫及,下廚的女人果然最有女人味,她低著頭專心「咚咚咚」地切菜,畫面如此溫暖,叫人捨不得移開視線,哥哥就看得出了神,有些詫異、有些心動。
我抬頭望他,哥哥心情複雜地別過頭,決定不打擾錢老師,又回到客廳去。
後來,錢老師的廚藝果然讓我們大吃一驚,連我都很難想像她這樣會功夫的人能燒得一桌好菜。
「我刻意學了好久的,可是,又有什麼用?」她緩緩攪動著翡翠羹湯,幽幽然自嘲起來:「留不住想留的人哪!」
為了討人喜歡,她留了長髮,也學會作菜,現在只能為了當初的傻勁悵然一笑。
哥哥看了看她,低頭喝湯前這麼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口福的。」
錢老師的手離開調羹,沾滿洋蔥味的指尖掩飾性地掠過頸子上髮絲,然後俏皮地說:「是呀!你們要好好謝謝我。」
我說不上來,現在的錢老師似乎不再為了別人而難過,頂多,她暗暗緬懷著自己逝去的流金歲月而已。
晚餐後,我們幫忙收拾碗盤,哥哥客氣地問:
「需不需要幫忙洗碗?」
錢老師上下看他一回,扔了一張菜瓜布過來:「當然要了,這晚餐你也有份吧!」
他們一起洗碗的時候也頻頻鬥嘴,我悶悶地上樓,那裡好像容不下我。
九點過一些,才拉開窗簾就撞見立桓從對面窗口探出半個上身來,他並沒有跟我一樣吃驚,嚴肅的視線投向下面轉角處的巷口,錢老師和那個憂鬱的男人在一起!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位氣質很好的女人,挽起高雅的髻,姣好的身段,是會讓人聯想到琵琶、古箏的女人。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女人是男人的妻子,她先來找錢老師,半個鐘頭後男人才出現,應該是追著妻子過來的。他們三國鼎立,對峙在不怎麼明亮的燈光下。
如果我的解讀沒錯,那個壓抑憤怒而又高高在上的女人要找錢老師談判,或許她抓住了什麼把柄,所以錢老師絕少開口,神色憂傷。
男人護著錢老師,因此幾度和妒火中燒的妻子槓上,我還能聽見他們激動的對話。
直到女人崩潰,發狂似地攫住錢老師,連男人也拉不開,立桓情急之下叫了聲姐,我立刻跑下樓找救兵,現在一定要有第四者出現,這樣才能打破魔鬼三角的僵局,把錢老師解救出來。
「哥哥!哥哥!快出來,錢老師有麻煩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歇斯底里,他連搖控器都來不及放下,就被我跌跌撞撞地拖出去,不知道我在情急中勉強組織好的解釋能不能讓他聽懂,總之哥哥一見到巷口的那三個人,神色便轉為凝重、了然。
「我知道你們交往過,也分手了……我都知道,可是……」女人的氣燄不只有憤怒的原素,還有長久潛伏的怨懟:「可是現在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為什麼不能給我機會和他好好開始?妳說!我真的擁有自己的丈夫嗎?」
女人在昂貴的口紅上咬出齒痕、強忍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的同時,我領悟到原來受害者不只有錢老師一個人而已。
男人出面,溫和地勸服女人別再說了,這裡是大庭廣眾,不適合談這種事。
這種事?男人用一種看似普通的修辭將三人的糾葛簡化,我不禁要想,他也能將「這種事」簡而易之地解決嗎?
「對不起。」
當男人試圖幫錢老師脫困,錢老師竟然開口向女人道歉,她說的那三個字誠懇而自責,她隆重的鞠躬令在場所有人措手不及,包括在樓上的立桓與樓下的我。
錢老師又說了一遍,女人一時之間乍似無話可說地別開臉,停止任何攻勢。
這時,哥哥從我身邊走開,他一走,周遭空氣驀然空曠,竄進幾襲冷颼颼的風。因為哥哥的出現,錢老師驚訝萬分。
「你好,蔽姓康,單一個明字。」
哥哥伸出手,男人遲疑片刻,才和哥哥握手問好,哥哥一切動作如此自然合適,他將他的手安放在錢老師肩上,說著一件美好的事情:
「還沒機會讓你知道,我和立涵正在交往。」
他不稱她「錢老師」,叫她「立涵」,立涵,在哥哥的口中晉身為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情人名字。
錢老師瞪著哥哥,她八成是失去招架能力,所以只是瞪著。而我心裡很明白哥哥在說謊,明明知道了,我多希望不曾聽他說過,只要闔上眼,再睜開,就會發現這盞路燈下的光景只是一場夢。
「這種事」落幕之際,男人顯得既放心又落寞,也因此他看起來蒼老好幾歲,護送妻子上車之後,走向哥哥和錢老師道別。
他再度握住哥哥的手,抑住千頭萬緒,將兩人看一遍,用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反覆說:
「立涵有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這樣的結局,雖然殘餘一絲遺憾,不過,既然男人嘆息著「真是太好了…」,我想故事就這樣最好。
車子在夜色中離去,錢老師恬靜的神情像在為多年的好友送行,許久,才瞄向哥哥,哥哥尷尬地回望一眼,她依舊似笑非笑地瞅住他:
「拿著一個搖控器跑出來,又誇下海口……你到底想幹嘛?」
哥哥將順手帶出來的搖控器拿起來瞧一瞧,又不自在地放下:
「還不是想救妳。」
「謝啦!」
「不用客氣。」
哥哥面向沒有星星的天空,台北上空佈滿落塵和烏雲,堆浮著整座城市霓虹燈的橘光。
「安琪問過我,會不會喜歡你。」錢老師也抬高頭,卻不是真心想看瑰魅的天空:「本來不會的,如果今天你沒出現。」
因為哥哥今天那麼適時地、體貼地出現,所以,錢老師就注定要喜歡上他了。
哥哥沒有說話,低垂的眼眸刻劃著無法言喻的多情,錢老師或許懂得那雙眼神的意思,所以她也不動,輕鬆閒逸地對哥哥微微笑。
我,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下,感到冷風轉大,在四周奔流打轉,而它又好像不曾存在,只有我孤立在原點,就一個人。
那時,我想起一件快要忘記的事,今天是黑色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