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8月14日 星期六 天氣 雨
錢老師……錢老師…… 她說謊了。 太陽透過絲簾,在天花板映出不規則光紋,隨風輕輕波瀾,躺在床上的我麻木僵硬,連視線都管控不了,我睜著眼,讓那發亮而詭譎的圖騰一步步佔據我死水一般的視野,我…猶如一片慘淡飄浮的枯葉。 中午,蘭嫂上樓叫我吃飯,我隔著門和她對話,還是不願起來。 「我不舒服,不想吃,睡一下就好。」 我也說謊了,親切的蘭嫂是我最不願欺騙的對象之一。 到底幾點啦?看不見時鐘,因為不想動。 蘭嫂又喊了幾聲,我沒應,紋風不動地躺著,或許她以為我睡去,過沒多久便安靜了。 然而蘭嫂的聲音一停,我頓時被無狀的恐懼包圍,那恐懼在空氣中驟然膨脹,我掙脫棉被,將自己沒命似地往牆角縮,隆鼓的涼被猶如藏了一頭可怕的生物,隨著我急促的喘息,它也沉重地呼吸著,我認得這頭醜陋的怪物,名叫「厭惡」,對我自己的厭惡。 我討厭說謊的自己、討厭不能替哥哥高興的自己、討厭故意排斥錢老師的自己。 於是我逃出房間,逃出隨時受蘭嫂關愛的家,逃出昨晚的街角,後來下雨了。 天空陰沉了好多天,終於下起傾盆大雨,在轟隆雷聲的催趕下,我躲進麥當勞騎樓,一旁也有兩三個和我一樣舉目觀天的路人。 是立桓先發現我。我剛放下撥理頭髮的手,他已經撐著傘佇立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我不太能認得出來,他藏在雨的簾幕後的神情白茫而扭曲。 立桓走進騎樓內,收下淌水的傘:「給妳用。」 他主動和我說話,我卻沉默著,也沒伸出手,縱然欣喜,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他沒輒看了我一下,將傘遞得更過來: 「妳一感冒不就糟了?趕快回家吧!」 你知道嗎?今天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如果你知道,一定會安慰我。 然而,當他把將傘塞進我手中之際,那些鬱悶的心事登時被排開了,隨著路面豐沛的積水滑向涓涓小溪,流入大海,什麼哥哥和錢老師都再不要緊,我只顧著注視衝進雨中的立桓。 我不想再次目送他離開我的背影,不要走,我好孤單。 立桓的衣角被拉住,他莫名其妙轉過頭,對追上來的我瞪大眼睛。 我沒放開捉拉他衣角的手,所以他動彈不得,只得問我: 「幹嘛?」 我不躲開這場雨,凝著他,任由轉大的雨打在臉上,痛痛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們別吵架了,好不好?」 「唔?」 「我們別吵架了……」我的視線終於模糊了,並不是這場雨的緣故:「不要了……好不好?」 他鎖著眉望了我好久,伸手拿走那把傘,撐開,舉高,高過我們兩人的頭頂,我和立桓之間小小的面積上便不再有雨,隔絕了它,立桓日漸沉篤的嗓音變得格外清晰、貼近,近得像是在我耳畔溫柔私語。 「笨蛋,妳不能淋雨呀!感冒怎麼辦?妳又會昏倒了。」 他一面教訓我,一面用掌心幫我擦拭額頭上的雨水,後來察覺到不妥,才尷尬地把手背到身後去。 「你不生氣了?」 「一開始,本來就是我無理取鬧,對不起,安琪。那個…我找過何筱琴,拒絕她了,呃…這麼說好像有點臭屁喔!總之,那件事我自己處理好了,不會再把妳扯進來。」 他緊張地解釋,而我有點生氣,有點委曲,我怎麼會在意何筱琴?我在意的是我們不吵架了啊! 「我一直都想向妳道歉,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仔細想想,要我這麼正式地跟女生道歉…還是第一次呢!反正…這個…妳知道嘛!我的意思是……對不起。」 沒等立桓說完,我伸出右手,慢慢將他拳頭裡的手指撥開,再輕輕握住,抬起頭,我猜,我的笑容已經勾勒出最圓滿的彎弧,新月如鉤,懸掛在他夜般黑的瞳底。 「那就是和好了,對不對?」 我問,他點點頭,乖乖和我握手言和,然後朝褲袋裡搜找一會兒,掉向我: 「妳有沒有手帕?」 「沒有。」 「女生不是都會帶手帕嗎?」 「誰說的?」 都怪電視亂演,女孩子的手帕成為是給男孩子包紮傷口或擦汗專用的。 「那我們走快一點吧!妳都淋濕了,要趕快擦乾才行。」 不對,我弄錯了,原來在現實生活中,我的手帕是要給我自己用的。 我們在路上一前一後地奔跑,我先注意到周遭行人的輕便,立桓這才「啊」一聲,訥訥將撐傘的手放下,和我一同觀望天母豁然的晴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到底是什麼時候停的啊?」 立桓不死心,還對歇了雨而格外淨亮的天空追根究底,我則不經意觸見自己的手穩當停留在他掌心,方才他一路拉著我跑,現在竟然忘了鬆開來。 我的視線斜向不遠的行道樹,樹下站著魔術師先生,他也正收起傘,望向我們這邊,整棵木棉翠綠的枝葉結滿寶石般的水珠,粼粼發光,燦爛得跟魔術師先生的笑容一樣,說不出為什麼,但我明白他是為了我們而高興,而夏天鮮豔的顏色正值明亮。 我悄悄反牽住立桓的手指,沒叫他察覺,他正忙著閃躲濺起的積水,這份對立桓的珍惜,讓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深深靠近。 他回頭對我笑:「太陽這麼大,一定很快就能把妳曬乾了。」 好暖和啊!自雲縫灑下的陽光和立桓的手,是我眷戀、思念的溫度。 我和他,什麼也沒弄清楚就冷戰,又沒刻意解釋便和好,好像那些不愉快的對白、氛圍都不曾發生過,猶如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陣雨,一下子就被豔陽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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