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8月16日 星期一 天氣 晴
早上是哥哥把我搖醒的,我喜歡他來叫我起床,感覺像哥哥整個晚上都待在床邊陪我。 哥哥說他馬上要出門了,要去溪頭,那不是一般的開會地點,因此我多問一句。 「你要去開會嗎?」 「不是。」猶豫一下,後來才決定告訴我,我隱約嗅出他難以啟齒的顧慮:「我和錢老師一塊兒出去,聽說溪頭最近整頓得很不錯,妳記得嗎?我們去過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明天晚上吧!」 「這兩天,都不用上班嗎?」 「哥哥請假,哥哥的休假還一大堆呢!」 他從沒為了遊玩的事請假,從來沒有,因為他是工作狂,現在卻把我丟給了蘭嫂。 「為什麼只有你跟錢老師?我不能去嗎?」 我問得快速而任性,哥哥稍微怔住,我明知道自己應該裝傻的。 「哥哥想藉這個機會好好想一想。」他坦然地告訴我,告訴我他此刻的無助:「我有話想對錢老師說,而那些話…自己必須先想清楚才行。」 那些話,哥哥不打算讓我知道太多,但我不笨,沒笨到察覺不出來。 「安琪,有事打手機給我,再見了。」 哥哥的道別,令我驚惶地望住關掩的門,擎天崗 上看著風箏飛上去的光景在我房間歷歷在目,我被遺留下來了! 我猛然推開棉被下床,奔趕到樓梯口,光腳的跑步聲讓哥哥奇怪地回頭看。 「安琪?」 「不要去……」 「唔?」 天知道我打哪來的莫大勇氣。 「不要去,哥哥。」 他問我為什麼,我答不出來,所以哥哥開車載著錢老師離開;因為我答不出來,只能蹲坐在晦暗的樓梯口,聆聽引擎聲響漸行漸遠。 我喜歡看哥哥半挽起襯衫袖子,露出他硬實的手臂,那上頭戴著一只釉黑的BOSS腕錶,每當他因為別人的話而發聲笑,那好看的手臂便會高舉到太陽穴旁邊,沒什麼意義地梳理一下他濃密的黑髮。最近,那樣的哥哥總是對錢老師那樣溫柔地微笑。 獨自留在樓梯口的那幾分鐘內,磁磚的冰涼使我不禁環抱曲躬的身體,我竟偏偏想起了從前化療的日子,失去了頭髮、失去了正常飲食的權利、失去了鏡中的自己。 我什麼都沒有了……… 「安琪,他們都不在,明天我們也去玩好不好?」 我抬頭朝對面窗口的立桓看,擱下筆。他興沖沖問我,我突兀地反問他。 「你要不要吃芒果?」 「啊?」他果然會意不過。 「蘭嫂切了一盤,我吃不完。」 於是立桓到家裡客廳坐,和我一起分享甜得過頭的芒果,他說芒果還是冰的好吃,再把話鋒轉到明天去淡水玩的邀約,他也轉得很突兀。 我含進冰涼爽口的果肉,覺著世界因為注入了飽滿的甜液而變得和諧安穩。 「去淡水看海嗎?我們才剛玩過西子灣 呢!」 「那有什麼關係?海又看不膩,而且…不看海,去嚐嚐淡水小吃也不錯啊!」 「你那麼想去嗎?」 我又將一片芒果送入口,我一直吃,立桓已經停下來了,失望的神色一目瞭然。 「妳真的不想去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理由的,之前說過,我的心情和他的同步,而且,我挺喜歡對他笑,彷彿知道他也喜歡我這麼做。 「我現在想去了,好像很好玩。」我想讓他高興,順便也試著讓自己高興一點。 立桓要回家之前,特地提醒我跟哥哥說一聲,他可不想步上錢老師被興師問罪的後塵,我點頭答應,送他出門後便走到電話旁邊,順道叉起一片芒果。 電話上的數字還沒按完,我將叉子自口中拿出,被咬了一半的芒果染上鮮明的紅漬,我的血,襯著芒果得天獨厚的亮黃漂亮極了,好像一幅活潑的水彩畫就該是這樣的配色。 我對著芒果發呆一會兒,直到聽筒傳出錄音小姐要求查明後再撥的聲音才放下。 如果哥哥決意把我丟下,他也就失去知道我行蹤的權利。 六點鐘過一些,特別安靜的社區到處散發著黃昏氣息,而我又聽見魔術師先生的口琴悠悠揚揚地回蕩,那樂器的聲音在暮色中帶著獨特的悲愴,好像很懂得人們的感傷,我趴在窗口,跟著哼起那首叫不出名字的老歌,心裡覺得受到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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