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8月17日 星期二 天氣 晴
1999年8月17日,我一定要記住,九本日記中已經寫下無數個日期,可是,拜託,一定一定要讓我永遠記得今天,因為這是屬於我的…我和立桓的日子。 我們搭捷運前往淡水,在車上我不禁回想起上個月立桓離家出走的事,然而今天的立桓更像個小大人,帶我買車票,告訴我一整天的計劃和行程,看著他一天一天地成長,逐步邁向他作文裡的未來與夢想,我替他高興,同時為自己發愁,難道我這一輩子要在窗口那個小方格裡長大、再變老嗎? 淡水捷運站 有幾個畫家,專門替人畫素描,我頗感興趣地停下來看,立桓便極力鼓吹我去當模特兒,去留下一幅畫像作紀念。 那些排列整齊的作品當中,有一排是單純的炭筆素描,除了頭髮、五官和陰影之外,都是白慘慘的底,跟我最近在鏡中見到的倒影神似。於是我下意識後退,深怕自己難看的模樣會被人補捉住。 「妳不敢?」立桓以為我只是害羞,所以爽快提議:「不然我陪妳一起畫,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就能當妳的背景了,獨一無二的哩!」 立桓真的對我很好,好到我會無時無刻想向他說謝謝。 「好呀!那我們一起畫。」 見我同意了,立桓安份走到我身後,不自在地拉拉衣服,再立正站好,他一本正經,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不知該看著等候的畫家、圍觀的路人、還是印上暗紅檳榔汁的地面。 中年畫家笑笑地打量我們機械式的姿態,開始埋首作畫,塗了幾筆又提醒立桓不要像站衛兵一樣。 站衛兵?我沒辦法安靜不動,咯咯笑個不停,輪到畫家連連要求我稱職一點,反觀身後的立桓就乖多了,我聽得到、感覺得到他快速的鼻息和他暖洋洋的體溫,終於忍不住回頭,我們兩人幾乎一樣大、一樣亮的眼睛交接,一時有些眩目。 立桓往後跳開,是用跳的喔!一下子遠遠拉開我們距離,我則不明就裡留在原點。 「你在幹什麼?」 「妳…妳才是呢!不要突然回頭啦!」 我們的畫幾經波折終於完成,非常生動,笑得燦爛的我,成熟、青澀摻半的立桓,黑白的我和立桓,是永恆的。 之後,我們擠進擁塞的小吃巷道,沿路玩起射水球,立桓替我贏得一個充氣的大酒瓶、鹹蛋超人和小鎚子,他好厲害,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飛箭似乎都能隨心所欲地管控,每當他得意洋洋朝我比出「V」,我便興奮地為之歡呼。 越過水洩不通的人潮,看得見坐在臨海岸邊的人影,一對對,浪漫的角落彼彼皆是。我跟立桓說今天的情侶真多,他支吾應聲,我又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麼。 「妳…不知道?」立桓小心求證,帶著詫異,彷彿我應該要知道更多,他更多的意思:「今天是個節日耶!」 節日?我所能背誦的節日中沒有一個是在8月17日,而且它們都跟情侶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例如植樹節、元宵節、軍人節。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少了一根筋耶! 我不死心,追問不停,立桓又急又沒輒地轉過身去,往前頭走,在鼎沸人聲之中,一句微小的答案鑽進我耳朵裡: 「今天是七夕情人節啊!」 一旦停下腳步,後頭擠上來的人群瞬間就把我推撞到路旁去。 七夕,這樣一個日子,哥哥選擇在特別的今天、在蓊鬱的溪頭要對錢老師說一些話,他想說什麼,已經不言而喻了,因為今天是七夕啊! 哥哥和錢老師會成為情侶,再登對不過的情侶。 我又被另一波人潮推擠到岸邊的人行道上,這時才警覺到自己形單影隻,無數張陌生的面孔如蝗蟻般娑動,人來人往間,不知什麼時候我和立桓走散了。 我沿著岸邊走,卻尋不著一絲絲熟悉的身影,乍看都相同的臉孔勢如破竹地湧來,我無處可逃,任由亂糟糟的視線被霍然沖散。 站在原地被孤立的空洞,是我看得見世界上每個人,而他們卻看不到我,有一種……再也見不到立桓的感覺。 海風帶來的魚腥味、跟不上的川流人群、藍得不像話的天空。 我於是放鬆、沉澱了,坐在岸邊讓自己與習慣的寂寞為伍,我總要習慣的,立桓不會永遠在我身邊,而哥哥他…哥哥和錢老師在一起。 「安琪!安琪!」 也許立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穿越人潮賣力喊叫我名字的聲音、還有他拼命向我跑來的身影,對我意義是多麼重大。我抬著頭,眼淚似乎下一秒就會不期然地落下。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妳沒跟上來。」他不停道歉,喘著氣看我:「幸虧這麼快就找到妳,嚇死我了。」 我快沉淪在自憐自艾的悲傷洪流中時,他找到了我。 「我…我牽著妳走吧!免得我們再分開,呃……我是說再走散的意思。」 他忘了那個雨天我們牽過手的? 當立桓生怯地握住我的手,我那飄蕩的魂靈也被緊緊抓牢,剎那間才深深明白,原來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向孤立無援的我…伸出這樣的手。 「謝謝。」 「謝什麼?」他回頭瞧我一眼,咧開清朗的笑靨:「謝我找到你?」 「是呀!」我故意垂下頭,不讓他發現不聽話的眼淚,他不能了解也沒關係,一千次的謝謝也無法代表我滿腔的感動:「你來找我了。」 立桓的笑意更大,更不好意思:「我是男生嘛!照顧女孩子是理所當然的。」 他將男生和女生劃出一條楚河漢界,我卻從沒想過男女之間也有分明的壁壘,拿哥哥來說,對我而言他就是哥哥,不是什麼男生。然而,再度審視走在前方的立桓,他的的確確是真實而與我大不相同的男孩子。 「那意思是,你得照顧所有的女生囉?」 「這個嘛……」他想很久,其實更像在遲疑該說不說:「是妳…我才特別照顧的。」 「我?」有那麼瞬間我想脫口問他,是不是因為白血病的關係:「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我……」他的「我我…」跳針了兩三次,最後對我乾瞪眼,我沒辦法解讀他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妳不要逼我啦!」 我傻呼呼的,不了解自己何時逼過他,面面相覷半晌,立桓說不知道就算了,魚丸湯、酸梅湯以及阿給很快就取代我們各自的暇思,真的很好吃,就是阿給太燙太辣,我的舌頭被折磨得好難受。 吸吮著立桓買給我的檸檬汁才舒服一些,我們並肩漫步在人行道上,經過一對對甜蜜的情侶,搭上捷運告別了淡水。 而我不會忘記今天的淡水、今天的立桓和今天的我,即使屬於這裡的時間與空間都被快速拋在蒙塵的車窗、陰暗的軌道之後。我望著小小一方的淡水餘景,忖度不知何時還能再來,擔心時間一久,它就像明信片上動人的風景,被收藏到抽屜底層去。 一隻小小的黃色粉蝶在紅樹林站上了車,我正狐疑牠要去哪裡,牠又在關渡站下車飛走了,大概是想看看有名的關渡日落吧!希望牠趕得上,現在已經五點四十六分了,加油喔! 快到家門口,立桓的腳步放慢,不打算馬上進屋子去的樣子,我以為他等著我開口說話,所以衷心表達自己的謝意。 「謝謝你了,帶我去淡水玩,下次什麼時候我們再去吧!」 「安琪。」 立桓雙手握拳,僵硬地擱在身體兩旁,視線還是離不開地上的柏油路面,偶爾抬起眼遇上我,卻是一臉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麼了,他深呼吸一下,說沒有,叫我早點休息,我聽話地轉身旋開門把。 「我喜歡妳!」 在我回頭之際,立桓已經一溜煙掠過,直奔自家大門,我長長的髮絲宛若乘風而起的花絮,在恍然又慌亂的視野中飛舞,多麼繽紛,如此脆弱。他則在門口停佇下來,深沉凝視我,宛若哥哥望著錢老師的眼神,卻多了分無奈和憂傷,令我心酸。 「我喜歡妳,妳一直都不知道吧……」 門一關,我感覺到薄荷涼的驟風飛撲到臉上,更凸顯淚水的滾燙,是的,這淚水來得突然,含融許許多多的千頭萬緒,我從不知道…原來世界上也有如此傷痛的喜悅。 我為立桓喜歡我而慶幸;也為他喜歡我而難過。 那親愛的立桓呵!他說喜歡我,說我一直都不知道,害我的眼淚始終停止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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