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8月22日 星期日 天氣 晴+雨
傍晚,雨又開始下了,明明早上還是晴空萬里的。 不久前我堅持要哥哥先回家去,他明天還要上班,不能熬夜在醫院陪我。醫院,是除了家裡之外,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坐在病床上發呆竟也會有可笑的歸屬感。 得從早上的野餐說起,錢老師到家裡來,提了裝滿食物的野餐籃在哥哥面前耀武揚威,哥哥故意藏起他的愛疼,摸摸下巴表示驚奇: 「妳也會做這種事啊……」 「這種事是什麼意思?你乾乾脆脆誇我能幹如何?」 他們愈是吵,感情愈好,世界上的情侶真的很多種,各式各樣,我坐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地翻雜誌,直到錢老師暫時休戰走來。 「安琪,記得我說過野餐的事嗎?今天天氣好,我們一起走走吧!」 「你們去就好。」我缺少了一分雀躍出乎他們兩人意料之外,所以又補上一句:「不然你們什麼時候約會呢?」 「傻瓜,大家一起比較好玩,我也找了立桓,一塊兒去吧!」 因為錢老師太善解人意了,我的拒絕會成為不得體、不合宜的表達。 或許看出我的鬱悶,上車前錢老師特地為我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說: 「來,安琪跟哥哥坐吧?」 陽光好強,射在我皮膚上痛痛的,曝曬在烈日下使我不怎麼舒服,情緒也是。 「不用,我跟立桓坐就好。」 立桓奇怪地看我,哥哥奇怪地看錢老師,錢老師則在我面前蹲下,她聰慧的瞳孔亮著不確定的光,逡尋我的臉。 「妳在生我的氣?」錢老師低著心痛的聲音問我:「是嗎?安琪。」 剎那間,我覺著自己的臉又紅又燙,她哀傷的眼神逼得我無法呼吸,儘管屏住氣,但加速的心跳卻沒有因此稍稍放緩。 「怎麼了?安琪不坐前面也沒關係啊!」 前來詢問的哥哥當下解除我的窘迫,錢老師頹然闔上眼,嘆息,起身走開,她的背影,使我第N遍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而當哥哥成為她的倚靠之後,我又親手阻絕她的幸福,不只她的,還有哥哥。 立桓催促著我上車,他的聲音忽遠忽近,我抬頭面向蓄勢待發的賓士,一道刺眼閃光自它黑亮外殼直射入我白花花的視野,我也聽見哥哥的叫喚,卻見不到他的人,他要我過去,於是我飄搖的腳步走了幾步,就那幾步而已。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回來了,在醫院。 手臂插著針管,葡萄糖一滴滴以漫長的時間注入我貧弱的體內,酒精味的空氣、硬梆梆的床榻、青一色的棉被和枕頭、裝著淡黃液體的玻璃瓶。清醒後的我其實並不是太訝異,大概就是「喔!又是在醫院啊」這樣的見怪不怪。 哥哥找我的主治醫師去,錢老師和立桓待在病房陪伴著,昏倒的原因到底是什麼,說真的,我並不在乎,我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這個房間不單只屬於我一個人,隔壁床有個年約八旬的老太太,有點老年失憶,聽說患有不輕的糖尿病,血管壁上還長瘤,她的情況比我糟很多。 錢老師說哥哥本來想讓我待在個人病房的,誰知已經人滿為患了,她要我忍耐點,然後安靜下來,立桓正偷偷湊到隔壁偷看老婆婆有四個字的名字。 「安琪,對不起。」錢老師幾綹髮絲理還亂地糾結在指尖,當那隻發抖的手遮住半邊臉時,我懷疑那根本不是那天在廚房飛快處理細膩刀工的手:「我一定是精神錯亂了,竟然跟妳說那些…那些莫名奇妙的話,真對不起,我只是覺得…覺得……」 她困難地咬咬下唇,還是放棄說出心中想法,我始終低著臉,無比難堪,如果真該有人必須道歉,那也會是我。 沒一會兒哥哥進門來了,而我又再一次見到他努力隱藏憂心的面容,天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他這個樣子。 「我必須待多久?」 對哥哥而言難以啟齒,我替他開了頭,他說這一次要留院觀察一個禮拜。 「這不是最久的記錄嘛!」 我露出無所謂的微笑,哥哥放下心,挨到身邊摸摸我的頭說沒關係,留院觀察是醫院的例行公事,確定我安好無恙就能出院。 「我每天來看妳,好嗎?」立桓故意舉高他的腳:「反正上回打球扭傷的腳還得繼續作復健,嘿嘿!我們兩個都是病人啦!不過我算行動派的。」 見到我被逗得更開朗,哥哥和錢老師多少都安慰一些,說晚上再幫我從家裡送東西過來,我說只要幫我帶日記本、DV和拼圖就好。 他們離開沒多久,我便掛念起早上那只野餐籃裡面還裝了滿滿的食物。 好可惜,錢老師一定費心準備不少豐盛的三明治、壽司和水果,會是我的幼稚浪費了那一堆食物嗎?我其實也沒他們想像中的早熟啊! 窺探一下隔壁床的沈婆婆,她已經睡醒了,正在玩弄自己的手指頭和被角,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乖得像個模範小孩,不曉得她知不知道現在外面下著雨? 傍晚,雨又開始下了,明明早上還是晴空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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