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8月25日 星期三 天氣 晴
一個禮拜的時間再三天就要過去,我的手臂像注射嗎啡一樣多了不少針孔(雖然我沒看過真正注射嗎啡的手,不過書上都寫得好恐怖,我想應該差不了多少吧),哥哥看了於心不忍,只是將我的手牢牢緊握片刻。 他心疼我五分,我可以為他難過十分。 「哥哥,你不是說幫我帶東西過來嗎?是什麼?」 我佯裝興奮,他趕忙從紙袋中小心拿出一幅拼圖,是我的那一幅,三分之二的蒼白飛雪,三分之一的灰色底盤。 「哥哥幫妳把拼圖帶來了,不過,不可以在上面花太多時間,休息最重要,知道嗎?要聽話。」 他不放心地將拼圖交給我,為了得到它,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啊……我好想念它啊!我那還是殘缺的天使。 「這到底是什麼?是一個女人吧!可是怎麼會有翅膀?」哥哥知道我很開心,不禁對這幅拼圖起了興趣:「我看了半天還是看不出來。」 我告訴他,那不是一個女人,那其實是一個天使,站在雪地中祈禱,孤單而聖潔。 她是為遲來的春天闔眼禱告,還是為十二月的嚴冬祈求一場瑞雪?我說不出來,只覺得不畏寒冷的天使總在為了什麼而閉目祈禱。 我還交待哥哥替我買一份新的拼圖,是美國籃球明星麥可喬登灌藍的英姿,立桓的生日在十月,我要拼一幅給他當禮物。 哥哥環顧四周,順口問我:「今天立桓沒來啊?」 「他剛走。」 「喔……他真的很關心妳,哥哥在想…立桓是不是喜歡安琪啦?」 我正撫摸光滑圖面的手指不小心摳起一片拼圖,又匆匆將之壓按回去。 「連哥哥這麼木頭的人都看出來了,妳呢?有沒有這麼覺得?」 是受到錢老師的影響嗎?哥哥愈來愈會和我溝通,愈來愈能探索我的心事,反而是我還不太習慣。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謹慎搜尋他臉上安和的神情:「你會罵立桓嗎?」 然後哥哥笑了。 「我為什麼要罵他?有人喜歡我們家安琪,哥哥高興都來不及呢!」他捏了一下我的臉頰,頗有「家有吾女初長成」的感慰:「妳也不反對的話,哥哥會常邀他到我們家來,等妳康復之後,再邀他一起出去玩,妳說好不好?」 我暗暗猜臆,這是哥哥拐彎抹角的鼓勵,誘導我盡全力撐下去,他一直等著我病好,等了好多年了,而我的身體卻不是一句「好不好」所能左右。 這時,窗口傳來教堂詩班練唱的美妙歌聲,我真想見見那些高聲歌唱的孩子,並極度懷念從前全家一起作禮拜的時光,爸爸會穿上他不愛穿的襯衫,繫上領帶,特地化上淡妝的媽媽催促我們快點上車,我和哥哥則互相詢問今天是誰講道,千萬不要是那個催眠大師才好,隨著悠揚尾音的消逝,那泛黃的一切都飄流到記憶深處去了。 「哥,你為什麼不去教會了?」 他停頓好一會兒,最後才冷漠回答: 「因為祂治不好妳。」 親愛的神哪!哥哥因為我的病而說賭氣的話,請祢一定要原諒他。 讀了一個禮拜的聖經,我多少有些心得,我想,天上的神並未應允給予我們富足快樂的生活,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貧困或不幸的人了。 因此,祂到底給了什麼樣的承諾呢?如果不是在世界,那麼就是在天上了。 我在哲學並沒有慧根,只是醫院待久了,老是不自禁會揣思死亡,當我的生命結束,我會去哪裡?我的靈魂還在吧!它應該要有個棲身之所,那裡永恆、美好,而我再也不必時時在努力什麼地硬撐下去。 「下次帶我去好嗎?」 我問,他心情複雜,四兩撥千斤地摸摸我的頭: 「等妳出院以後再說吧!」 哥哥好狡猾,把我的願望推給一個未知數來決定,而我可以放大膽期盼出院的日子嗎?我是個連期待都需要勇氣的膽小鬼。 晚些,錢老師來看我,那時我正對護士小姐送來的藥生悶氣,固定數量的彩色丸子和一杯無味的溫開水已經令人厭倦到極點,我甚至有作嘔的衝動,錢老師還好聲好氣地哄我。 「我晚一點再吃。」 「反正早晚都要吃的,趁它們還沒受潮,一口氣吞下去就好了。」 「……」 「安琪?」 「我等一下就會吃了。」 「安琪,妳要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呀!光靠醫生不行的,自己也要努力才行喔!」 我迅速轉向她,錢老師愣住了,顯然是被我眼底焚燒的怒意嚇著,我卻像脫韁的野馬無法管控這陣顫抖。 「妳…憑什麼說我不懂得愛惜自己?我比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妳,包括哥哥,都要愛惜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每一口氣…我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很重要,我就是為了那一口氣一直努力到今天的,我一直拼命地活到今天,因為我不想……」 不想辜負哥哥對我生命的期望。 我的血,隨著不可遏止的憤怒迸發,滴滴淌落在被褥,錢老師張大嘴,趕緊探身搜找衛生紙,我在換氣的瞬息猛然回神,恍惚看著錢老師用柔軟白紙擦拭我的鼻子和嘴巴,她要我自己接手,然後奔出房間找救兵。 我盯著開出幾朵噁心紅花的被褥,感覺鼻腔有道小細流快速滑動,於是將沉甸的衛生紙拿開,任由血液竄奪而出,我不想做什麼,只是單純地想知道,如果不加以制止,這些生了病的血到底能流出多少,是不是當它全部離開我的身體,我就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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