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沉沉度過幾乎空白的四天,現在想寫些什麼來彌補日記本的空缺,無奈腦子沒有存留半點完整的記憶,雖然還不至於像上次那樣光臨加護病房,但毫無預警的高燒的確害我昏睡好久。
唯一的印象,是我一覺醒來所看見的哥哥,他喜出望外、激動難耐的振奮在疲憊的眸子裡驛動,有那麼幾秒我以為他是要哭了,哥哥的雙手緊握住我尚未恢復溫度的手,讓他額頭抵靠其上,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想起爸媽喪禮中倚在我肩上的哥哥,我親愛的哥哥。
我側著頭對他說對不起,並沒有想太多,就是脫口而出。
「傻瓜,妳能好起來…就什麼都不用說了,哥哥就比什麼都高興了……安琪。」
他撫摸我的臉的指尖還些微抖顫,更加速我知覺的恢復,哥哥燙熱的手、陰雨的天色、插針手臂上的隱然痛楚……當我深深吸進第一口偏冷的空氣,眼淚竟一發不可收拾地撲簌沒停。
我還活著,還活著。
「安琪,不要哭……」哥哥將我緊摟,不敢輕易放開:「已經沒事了。」
「哥哥,我也想好起來……」
到現在我還是沒辦法…沒辦法想像有一天無法攫取到一絲空氣的哥哥。
我一直為了哥哥而努力活下去,只因為他說我是唯一可以相依為命的人了。然而在大海載沉載浮的我,又能抓住浮木多久呢?
錢老師身穿T恤、牛仔褲踏入病房的剎那,一道煦暖的陽光跟著她滑入我沒有小島、也沒有船隻的汪洋。
她好一陣子沒來,我也好一陣子沒見到她,我曉得她刻意迴避我無理的怒氣,不過,現在我的心情跟七樓公寓爆炸的那天一樣,對於錢老師能在身旁,很是慶幸。
「聽說妳好多了,嗯…氣色真的不錯。」錢老師爽朗地稱讚,我卻在她雪亮的瞳孔照見蒼白如鬼魅的自己:「妳把哥哥趕走啦?」
「他連續照顧我好幾天,得休息啊!哥哥…總不能一直陪著我。」
錢老師點點頭,有意無意玩起自己塗成淺橘色的指甲,比起稍早又微妙變化的光線斜斜灑落在她婷然的臉龐,映亮我最欣羨的性感頸子以及悄悄爬上來的黯然思緒,錢老師的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我還當作是樹稍上麻雀的啁啾。
「他當然要陪心愛的妹妹,康明跟我說過了,他要待在妳身邊,暫時…不能跟我見面,所以妳也要好好加油喔!」
我沒想到哥哥真的這麼做,他決定跟錢老師保持距離,好滿足我的任性和自私,哥哥怎麼那麼傻。
「對不起。」我是真心抱歉,包括前些日子對她發脾氣。
「不用道歉啊!我可沒責怪妳的意思喔!只是,安琪,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沒和康明交往,妳是不是…就能接納我了?」
我答不上話。
「沒有人能像康明那樣愛護妳了,而同樣地,在這個世界上再沒人能像妳那麼喜歡他,連我也比不上,我得承認,安琪,妳的確所向無敵,不過……」
不過?
「儘管我的感情不能與妳相提並論,不過,安琪,」錢老師眼裡流轉的真切淚水令我驚懾,久久不能移開:「我們兩人不能同時愛著康明嗎?他不能同時擁有我和妳嗎?」
「擁有…?」
我沒來由對這個過於奢侈的名詞覺著茫然,我原來可以用「擁有」來代替「失去」嗎?
那天在醫院外摔了一跤的「眼鏡蛇」又重重跌回腦海中,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擁有了她向我道謝時那滿身的光華,還能擁有更多嗎?比如,哥哥能擁有我和錢老師,錢老師能擁有哥哥和我,而我們能擁有彼此。
站在窗邊目送錢老師離開這棟醫院大樓,她飄逸的髮乘著空地強風婆娑飛舞,我卻因為風的涼意正沁入發燙的肌膚而感到飄飄然。
我現在依然偶爾會想起魔術師先生和他的魔法,想著他或許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變出了牽牛花、天竺鼠和糖果來安慰寂寞的孩子們。一會兒,一葉潔白的雲絮翩然降臨都市叢林,我睜了一下眼,那縷白色的驚喜是白鷺鷥,來了又走,走了又飛下來,無憂無慮,我在輕快的愉悅裡想念著房間的天使們。
天使啊…天使,如果你們碰巧經過我的窗口,可不可以順便告訴我,告訴我飛行的寂寞、飛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