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

1999年9月17日 星期五 天氣 陰
我在今天看見了,雪的痕跡。 昨天十點開始注射第一劑,要滿二十四小時才可以拔針,這化療做到一半我就吐了,還吐得很厲害,最後連膽汁都沒命地嘔出來,五個小時後才有緩和的趨勢,沒辦法,我的體質本來就拿化療的副作用沒輒,我最怕這種掏心掏肺的吐法,巴不得身旁不停幫我拍背的哥哥可以給我來個痛快,一掌打昏我。 停止了,我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倒是頭腦反而清明許多,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灰幽幽的天空,很遠的地方有人把風箏放得又高又小,我想了很多不重要的事情,麥可喬登的拼圖什麼時候送給立桓好?小明幾歲的時候會幫蘭嫂買下那件雍容華貴的旗袍呢?DV快沒電了,要記得叫哥哥幫我帶充電器才行。從前魔術師先生住過的公寓,如果也有跟他一樣神奇的房客搬進來就好了。 昨天是做化療的日子,錢老師不准立桓來打擾,今天下午立桓瞞著錢老師翹課來看我,他來之前,我的體力已經恢復一些,可以起身整理凌亂的頭髮,木質梳子剛在頭上滑過兩三次,十幾根髮絲便像落葉掉在我睡衣上,我停下手,抬頭面對鏡中的自己,屏住呼吸端詳,覺著自己在看一張年代久遠的珍貴相片,那女孩有著一張白皙得幾乎要人懷疑血管是否還存在的臉蛋,帶著淡淡哀傷的平靜神情,幸運的是,她的頭髮是烏木那般黑,隨著光線的變化會泛起一片雨後的薄光。我用指尖緩緩撫摸頭上還存留的長髮,安琪,不要忘了喔!這些頭髮觸感是這樣,柔柔的、涼涼的。 後來,立桓來了,對於這種治療他仍然驚訝,與其說驚訝,不如說錯愕,所以他花了好久才能說話。 「妳…真的做了嗎?化療不就是…不就是會讓人……」 「會讓人掉頭髮。」我費力下了床榻,一面對他無所謂地笑:「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 我終於讓立桓了解到我身體的糟糕,以及未來還會更糟,他會怎麼想呢?害怕?討厭?或是同情?我不在乎了,就算是荒蕪的生命,我也真真切切擁有著。 我還說(不是刻意對著立桓),反正化療的時候都要住在隔離病房,難看的模樣不會有太多人看見。 立桓沒應聲,彎下身繫鞋帶,稍後才悶悶開口:「妳難不難看,跟頭髮沒關係,又不是沒頭髮,妳就不叫康安琪了。」 他那樣說,我很感激,不過虛榮心依舊作祟,所以我告訴他: 「我還是希望你記住我有頭髮的樣子。」 那時,立桓已經繫好鞋帶,站起身,從那我已追不上的高度凝視我,十分堅定:「我不會想像什麼有頭髮沒頭髮的,妳在我眼裡一直都是同一個樣子,是我喜歡的那個妳的樣子。」 一開始,我聽了怪不好意思,後來才像要深深記住說這句話的立桓那樣地回望他,對他微微地笑:「我好想看看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喔!」 「那是秘密。」 他紅了一下臉,提議出去去走走,我們並肩來到第五樓,也就是實際的第四層樓(當時我們在醫院裡閒逛),後來他走到窗口邊去,兩肘撐在窗口往下看,我在稍遠的地方瞧見停車場有隻小狗,一路低頭嗅著、晃著。我告訴立桓前天也見到一隻在找食物的野狗,他說野狗看起來似乎隨時隨地都很飢餓,於是他一溜煙跑開,說是要去醫院的福利社買吃的。 印象中,男孩子(尤其是立桓這個年紀)十之八九都粗暴好動,立桓就曾招認他在學校跟人打過架,我一直沒辦法想像那樣的立桓,特別是現在他將買來的麵包遞給小狗吃的時候。我認為有很多男孩子做不出這麼富有同情心的舉動,或許他們會覺得無聊,或許他們會寧願踹小狗一腳,但立桓是一個特別的男孩子,我喜歡看拼命啃咬麵包的小狗,卻更喜歡蹲在地上、撕撥麵包的立桓。 我沒來由想起錢老師前陣子送我的禮物,伸手到口袋摸索,找到了紫色髮帶。很久沒好好打扮自己了,我用手撥理幾下頭髮,然後慢慢編織,彷彿在編織我的小小夢想,夢的重量不重不輕,正好可以完全含握掌心。 無意間,絲帶自我手中竄溜出去,我伏在窗邊看著它飄呀飛落下,落在立桓腳邊,他拾起髮帶,抬頭,幾分的不捨,幾分的若有所思,我知道他心疼著我的奄奄病容,而曾幾何時,當初那個誓言要跟哥哥一樣高大的立桓,已經在我們都沒能注意的時候,更加成熟穩重了,我們相遇在春天的尾巴,現在已然初秋,我才發現他美好變化。 「我是錢立桓,聽說妳叫安琪!」 立桓驀然朝五樓大喊,我驚疑地瞪眼,他調皮的嘴角彎起一抹親切的笑意。 「我老姐不在妳家嗎?哈…哈啾!」 啊!我知道了!他在模擬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隔窗對話的情景。 「她出去買東西了。你生病了嗎?」我也喊,升起莫名的快樂。 「是啊!又發燒、又流鼻涕,難過死了,家裡一顆藥丸子都沒有。」 「我要趕快回去,這個,給你。」有一些路人在看我們,可是我不在乎。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扮鬼臉般地拉拉臉皮,連當時的動作都還記得,可是接下來卻說錯了台詞:「所以妳老不說喜歡我?」 那一瞬,我動不了,只有長辮螺旋式地散開,立桓漂亮的眼眸變得異常透明,是無止盡的透明,我望得見他毫無保留的純澈情感是一潭不曾被擾亂的湖,我們樓上樓下地沉默,全世界的細雨都落在這座湖般的沉默,而我心滿意足了,也許,有一天世界將把我遺忘,但不難過,只有立桓的眼睛能記得我此刻的模樣。 「你真笨!」我開心地罵他。 真的好笨啊!立桓,難道你看不出每當我特別用力地注視你的時候,眼底閃亮的沉默不是感謝,而是我不敢說出口的祈禱。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再牽著手把淡水海岸走一遭,放學的時候我們瞞著學校老師在校門口見面,假日我們會去西門町那間你說過不錯的電影院看場愛情電影。 你的喜歡,像遠方搖曳的飽滿稻穗,幸福了整個季節。 療程預定要進行一個月,一共注射四劑,哥哥比我還忐忑不安,他堅持要全程陪我,一下班就趕到醫院,晚上他坐在床邊陪我拼圖,我將最後一片圖案壓入紙板後,手指還不敢亂動,完成了,我完成了。 「很棒呀!改天哥哥拿去裱起來。」 「嗯!」 我已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給我自己的拼圖終於完成了,我那閃亮而孤寂的天使,在寒冷的大雪中,凝神祈禱。 「第一天的化療,感覺怎麼樣?」 哥哥把寬大的掌心放在我頭上,我對他淘氣地說:「殺死一半癌細胞的感覺。」 見到我這一回絲毫沒有抗拒的意思,哥哥很是欣慰,他也格外慷慨地想要獎賞我。 「兩個禮拜後就可以先回家了,下個月再過來,那段期間妳想去哪裡走走?」 「嗯……」 「不能太遠,剛做化療,身體的抵抗力都比較弱。」 「那,錢老師家裡好了。」 「啊?」 「你什麼時候會跟錢老師求婚?你們應該有想過要結婚吧!」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抽回上身:「妳在說什麼啊?」 「你和錢老師的事呀!為什麼你們都喜歡裝傻?我下午跟大嫂說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錢老師臉紅了,很可愛耶! 「妳呀…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滑頭?立桓教的?」 立桓才不滑頭,而且他只有教我作業「分工合作」這件壞事而已。 半夜,我又吐了一次,剛剛好把晚餐的份量吐得精光,再晚一些,忙壞的哥哥已經支撐不住趴在床邊打盹,我知道他累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心情一直都是興奮雀躍的狀態。 「安琪,別再說話了,早點睡。」 哥哥含糊囈語,我只好暫時閉嘴,躺著、盯著天花板,沒來由想起錢老師的前任情人(那個憂鬱的建築師)還有小偷先生(超齡地消極)和「眼鏡蛇」(呃……)。不曉得他們現在過得如何?我們在地球不同的角落,過著不同的生活,然而我卻掛念起他們,大概是因為我現在過得不錯,才好奇他們是不是也是如此。 「如果我真的好了,會不會上新聞呀?像什麼抗癌小英雄之類的。」 「唔…?」 「不過,還是不要好了,會上新聞的通常都有好了不起的情操喔?」 「是嗎?快點睡了…安琪。」 我翻個身,側頭枕在手上,仍不死心:「哥哥,你到底什麼時候跟錢老師求婚?」 「呵!妳想,她會答應嗎?」哥哥清醒了一些,對我懶懶地笑:「還是用空手道把我打得七葷八素的?」 「怎麼不會?你說說看嘛!你不說,錢老師才會揍你的。」 「好吧!等妳出院,哥哥就跟她說,在這之前,可別再提早喊她大嫂讓她為難了。」 他惺忪的眼睛又漸漸闔上,我還在端詳哥哥的睡臉,幸好你是我哥哥,幸好我們都出生在同一個家庭,成為兄妹。 當他聽見我過大的鼻息,奇怪地睜眼瞧,我正作著打太極拳般的呼吸動作。 「安琪,妳在做什麼?」 我側頭對他笑一笑,故意長長地、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給他看。 「幸福,好像就是這樣喔!」 「什麼啊?」 「就是…已經擁有的東西,並不會太去注意。像是在呼吸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在呼吸空氣,在陽光下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在曬太陽,在風裡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在吹風……」 「嗯……」 我碎碎唸出一堆例子來,後來哥哥沒再出聲,我想是睡去了,而我還沒說到熟睡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已經睡著了。 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三分,受到睏意的侵襲我的視線也迷迷濛濛的,窗外籠罩好幾天的雲層散開了,我躡手躡腳地下床,剛吐出一堆東西的關係,身體變得有點輕飄飄,我來到窗口,漫無目的地環顧,忽然在早上立桓站的草地上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我睜大眼,是魔術師先生! 魔術師先生的確穿著他平時慣穿的潔白衣裳,佇立在慢慢結出露水的草地上,他兩掌合實,然後攤開,瞬間,有無數隻螢火蟲飛出來,牠們賣力振翅時所拖曳出光的軌跡暈染進夜裡,長久不散,我驚喜望著,魔術師先生抬起頭面向我,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美麗慈祥,和我拼圖裡的主角神似,我還清楚看見他背後展開了一雙巨大的、純白無瑕的翅膀,當它們優雅地拍動起來,魔術師先生忽然不見了,剛剛的螢火蟲也不見了,然而他的魔法還在,那些在夜幕畫出淺綠色弧線的淡光不知何時化作紛飛的白雪,閃爍、飄零,天空下起了一場雪,落了我滿心的素美與恬靜。明明才剛進入九月,屋裡卻吹進一襲冬天獨一無二的北風,寒意讓周遭空氣變得清新乾淨,而我歡喜地笑了。 台北不可能下雪,但我的確在獨自的靜謐裡看見了雪的痕跡。

溫度日記 Hearty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