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日記才寫了一半之多,我卻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來閱讀,不只一遍,在寫滿字跡的發黃頁面中,依稀還聞得到妳所說的植物香味,奇怪的是,歲月和蛀蟲催老了日記本,卻無法銷毀妳所鍾情的味道,因此在我閱讀的時候,彷彿也看得見正低頭書寫的妳。
而我是來道別的,整理好的行李箱已經擱在腳邊,卻還不捨不得離開窗口的光景,就算,就算在這裡站得再久,也等不到妳出現,妳不會醒了,連康明大哥也無法將妳喊醒。
當妳睡去便不再睜開眼,化療後的第二天王醫生說妳受到感染,妳便在加護病房待下來了,莫名其妙的病毒讓沒有絲毫抵抗力的妳招架不及。如果妳知道的話,一定也會感到不甘心的吧!
妳走的那天,我練完球想去醫院找妳,朋友問我比賽當天來為我加油的女孩子是誰,他說妳長得好漂亮,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跑去醫院告訴妳,妳聽到了一定很高興。
記得有一次在醫院,妳說妳一點也不好看,我其實沒把全部的話告訴妳。剛搬到妳家隔壁沒多久,姐回家告訴我,她新收的家教學生長得好可愛,跟水晶娃娃一樣,我不信,姐以前的學生都是醜八怪,不過第一次從窗口見到妳的時候,妳正在專心寫日記,我覺得妳才不像冷冰冰的水晶娃娃呢!妳像是圖畫裡剪下來的女孩子,美麗極了。
9月20日午后,我等不及電梯來,所以直接爬樓梯,只要一想到妳因為開心而微笑的模樣,那十九層樓的高度就不算什麼了。姐紅著眼睛告訴我妳的事情,我還喘得厲害,腦子嗡嗡作響,根本聽不進妳是怎麼被急救過,只有背包滑落到地面的撞擊。
「安琪呢…?」
我害怕地問起妳,覺著這名字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紀。
我被允准進入病房看妳,第一眼見到的,是妳深愛的、伏在床邊的哥哥,他的臉完全埋入手掌中,狠狠揪扯頭髮,彷彿某種劇烈的痛楚正令他抽搐不止,我看著他應該是寬大的背,是前所未有的脆弱輪廓,而我真想問妳,妳怎麼捨得離開?妳說沒見過他掉過眼淚,我也沒有,所以妳放心,妳哥哥是個堅強的人,再怎麼傷心,他都不會讓妳知道,妳不會知道了。
那一刻,站在病床邊望著妳,猶如觀賞玻璃櫥子裡所展示的古文明遺物,這世界未來的好與壞再與妳無關,全身放鬆的妳,閉著雙眼,天真寧靜,似乎等一會兒就要一覺醒來,我沒再進前,深怕吵醒,深怕妳一睜開眼就會看見悲傷的哥哥,直到有人掠過我們走過去,一張白帕輕輕掩蓋妳那張清秀的容顏,所有美好的過去與未來也在瞬間閉幕,好像一陣山風經過,整座歡唱舞躍的樹林倏忽靜止、安眠。
因為捨不得,我一直看著妳,直到一切、一切都變模糊。
真的太快了,妳才剛滿十五歲而已,才剛接受化療,才剛想鼓起勇氣活下去,而且,安琪,妳還沒告訴我,妳的回答。
因為妳沒親口說,而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所以我將一直喜歡著妳,喜歡著妳,彷彿妳還在,彷彿妳不曾離開。
妳走的隔天,台灣發生921大地震,所有屬於妳的東西散落滿地,康大哥一方面忙著辦理後事,一方面整頓受損的家園,妳的一部份東西被打包成箱收在房間裡,直到前天康大哥重新佈置屋子才心血來潮地拆了封,於是他發現妳的九本日記和五卷用DV拍成的帶子(當時妳對著鏡頭唸妳的日記,希望哥哥能與妳一起感受妳所有的喜怒哀樂),那是妳準備要送給康大哥的禮物。
我曾一度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包括對妳的悲傷,但,電視畫面中歷歷在目的妳,笑著、說著話的妳,就像把我們心上剛剛癒合的傷疤再度狠狠撕裂那塊痂,安琪,妳知道嗎?那個妳是那麼清晰可及,讓人不禁要朝亮閃閃的幅射線伸出手,再觸摸著妳。
我們大家是一起看著帶子的,康明大哥認真閱覽的時候習慣將一隻手擱在嘴邊,他不吭一聲看到影片的最後,也就是妳走的前兩天,不知什麼時候寫下一張簡短的稿子,面對鏡頭有些緊張,因此妳一會兒看看稿子、一會兒看看鏡頭,羞澀而結巴地唸出一段演講般的詞句,聲音裡卻忍不住甜美的笑意:
『如果,我的平安不能繼續,那麼,我只能將我所有的留給哥哥,那就是這十五年我當你妹妹的快樂。安琪。』
康明大哥深深闔上眼,沒什麼太大的動作,只有格外澄亮的淚水迅速滴落,濡濕了他放在嘴角的手指。
妳為什麼會寫下那樣告別的字句?因為有了預感?如果是,那麼我真氣妳,也氣我自己,如果早有預感,我一定更珍惜我們的日子,像康明大哥珍惜妳那樣。
記得最後的那幾天,妳忽然變得平靜神秘,隨著秋天的加深妳的眼睛也愈來愈清明,是沒有半點疑惑的那樣透澈,在我、在妳哥哥、在生活的細流中,不忍錯過般地一幕幕按下快門,當我問妳為什麼,妳只是輕輕地笑,那樣的妳令我莫名不安,然而妳的安穩的確使人寬心不少,寬心不少,以為妳要好起來了。
『好啊!我跟你走。』
『我願意喔!』
妳那些天真的話,好像明天真的會那麼做,原來是給執著的我的安慰。
「立桓,給你看看,安琪在這本日記裡提到很多你的事。」後來康大哥將封皮變得骯髒的日記本交給我,他掛在嘴角的淺笑很難解讀,似乎很欣慰,也很感傷:「不過要記得還給我,這非常重要,安琪她…是我很寶貝的妹妹。」
於是,我看到了妳的日記、妳的思緒、妳的生命。
日記中,妳希望康大哥能和老姐結婚,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四年了,他們始終互相扶持、彼此相愛,他們也一直沒有結婚,我不知道原因,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的,只是時間會比妳想像中要長久一些。
而妳的時間短暫得超乎每一個人意料之外,所以我想,妳,其實真是天上飛下來的天使吧!從前我不願意這麼想,只希望妳是能一直在我們身邊的安琪,然而妳沒讓我放棄心愛的籃球,為妳孤單的哥哥尋找一位伴侶,就在我們的日子幸福地近乎圓滿,近乎圓滿,我站在披蓋白床單的床榻前,聽見窗外一陣振翅而飛的聲音,是妳離開了。
妳要我記得妳的樣子,真對不起,太難過了,我無法讓妳那麼深刻地存在在我記憶裡,逃避了一段時間,原本可以馬上想起妳的臉,後來漸漸需要花五秒、十秒、一分鐘才做得到,直到妳的長相在我腦海再也描繪不出來,對妳的印象如同黃昏拉長的影子,愈拉愈遠。最近讀完妳的日記,我卻常常想起妳,想著妳日常生活的瑣事,妳的輪廓才又像浮水印那樣慢慢成形、清楚。妳身穿有三隻蝴蝶飛舞的圍裙和蘭嫂一起在廚房準備點心,看起來好賢慧;妳背著書包踏入校門的前一刻老是會不由自主地慌張停留,要等我朝妳揮手才肯跑來;妳不將長髮綁起,只是戴個髮夾,妳總戴著髮夾,雙手空下來的時候就會忘情地撫摸它,像在觸摸羽毛,好舒服的樣子;我們一起看見彩虹的那天下午,妳一邊說著想活下去、一邊掉著眼淚潤濕我衣服的感觸……
我想起妳的時候,妳仍然是那個十五歲的安琪,被幸福深深包圍,我們隨時都可以見面一樣。
我不能哀悼妳,安琪,因妳已經擁有世界上最美滿的笑容,再多年過去也不會改變。
我不知道能為妳做什麼,我想從今天起養成寫日記的習慣,為妳記下往後每一個妳將錯過的日子,這是我的第一本日記,我的第一只潘朵拉盒子,只給妳知道。明天我就要啟程去加拿大留學,那是一個會下雪的美麗國家。妳曾經說過,雪是天空來的信件,說不定裡面總有一封是給妳的,而我也可以這麼想嗎?當我站在異國的地土、抬頭望著白雪紛飛,是否當中也會有妳捎來的信?
我在自己的窗邊觀凝妳的窗,上頭的天使風鈴已經變得老舊,卻依然隨風輕輕晃動,偶爾,隱然看得見妳倚在窗口的身影,抬起良善嫻靜的眼眸注視著我微微笑,儘管那曾只是妳短暫而絢爛的棲息,像陣風吹過,一下子又過去了。